闻言,贺文茵只抚着床罩子上头交颈鸳鸯,垂眸不语。
是啊。
这些天在齐国公府的生活远比她曾经预想的婚内生活要好。
她是听闻过这个时代正常的女子婚后生活是什么样的。白日丈夫走时需伺候长辈,需缝制衣裳,需料理家中大大小小所有鸡零狗碎的事务,夜晚丈夫回来还得伺候丈夫,直至睡下也难以安歇。
相比之下,她现下婚后的日子宛若一场丝毫不现实的大梦。
好似什么都不必再担心,什么都不必再为之难过。
因为谢澜只在乎她开不开心,今日身子有没有好一些——甚至会因为她某日胃口稍好了些便露出难以忽视的喜色。
这份令人无法忽视的珍视与喜爱甚至让她十几年来也不曾动过的心,在方才他抱着猫哄她时,忽地好似活过来一般跳了一下。
可细细想来,现下这般的展开似乎才是正确的。
正如梦总是会醒,身份贵重的男子总是要配一个处处都好的贵女,方才算得上圆满。
而不是她这般,身子仿若一个吃银钱的无底洞,阴晴不定,因着一句话便能患得患失,缺爱却安全感,出身普通,什么大家闺秀都比不上的姑娘。
这……似乎才是,“正常”的。
再度遥遥透过帘子望向那张小榻的方向,脑内满是那人今日撒娇求情时的神情,贺文茵心中莫名升起一股闷闷的难过来。
……那张榻,还不曾用过呢。
但想必很快便要被弃置了吧。
默默缩回脑袋不再去瞧,贺文茵只垂首轻声道,
“月疏。”
月疏忙凑过来牵着她手答应,“姑娘?我在呢。”
此后沉默许久也不曾言语,直至外头交谈声都小了些,贺文茵方才低低念叨,
“能不能帮我传个话,叫外头的人把我那份膳撤了?我有些乏了。”
月疏担心瞧她,“姑娘不用膳了?可这……”
只闷声摇摇头,贺文茵将手手扶到谢澜方才给她插好的簪子上,犹豫半晌,方才轻轻拆了下来,重新放到那匣子里头盖好。
随后又叫她出去。
待到月疏从另一侧小道回来时,她已然换了寝衣,拉了床帐子,在里头闷声睡下了。
椅子上还放着原先铺着的崭新的鸳鸯锦被。
……
“起来。”
见她盈盈下拜,谢澜只瞧也不瞧,便冷冷望向一旁姑姑,轻呵道,
“我竟不知,陛下何时竟是有了插手他人家事的爱好了。”
只觉着被这句说得连面都要挂不住,姑姑险些挂不住面上笑意。念着陛下吩咐,深深吸一口气,她方才重新挂起笑来道,
“国公现下便急着回绝,不再问问么?”
“菀儿出身江南章家,也是名门大族之后,更是当今贵妃的亲之女。何况她性情温婉贤淑,想是定同贺——”
“贺夫人”三字还未曾吐出,她的未竟之语便被那人以一种极可怕的低沉语气生生打断,
“凡事我不爱说第二遍。”
被谢澜周身气息压得近乎连话都要说不出来,那姑姑只得满身浑身冷汗望向那人,听他沉沉开口,
“回了陛下,道我此生不会再纳再娶,叫他收了这给我塞人的心思。”
见这事近乎要黄,偷摸瞧着那连半句话都不敢说的姑姑,再一望她面前那人,章莞一咬牙,径自上前,又是一行礼道,
“……小女不求名分。只是……听闻贺夫人身上寒凉,想是难为国公诞下子嗣。小女愿……”
不知说错了什么话,只觉着身前那人浑身骤然冷下来,压得人近乎双腿发麻,连头也不敢再抬起来,她只瞧见一双黑色长靴一步步逼近过来。
紧接着,那人遥遥传来的声音便忽而带了些莫名低沉,近乎笑意的森冷语调,
“……你说她什么?”
便是此时,一个丫头低头抿着唇,直直从那里间出来了。
那靴子的主人似是顾不得她,忙骤然换了口气,以副……孩童犯了错般不知所措的口吻,近乎慌张地发问,
“文茵怎样了?”
月疏只换了性子一般平静道,“姑娘睡下了。道她不想用膳,叫人将她那份膳撤了。”
思及她那身子,谢澜神色一黯,忙恳切问,
“这……她睡着了不曾?若是不曾,叫她稍待可好?我去吩咐厨下给她做些甜口点心与糖粥,午膳哪怕用点心也比不用——”
“不劳烦国公,姑娘已睡熟了。”
只谦恭垂首,月疏低声道,
“只是国公若是有事需商量,可否移步府内正堂?姑娘睡时一惯不大踏实,动静再大些,只怕会扰了她安歇。”
“……我知晓了。劳烦姑娘。”
没再理身后失了魂魄般的男子,月疏一福身,便出了厢房正门。
不可置信听完了这番对话,章菀愣怔盯着那铺满毯子的地,只觉着脑内一团乱麻。
……一个下人,为何狂妄成这般模样?随着嫁过来不曾改口叫夫人也便罢了,一个对着她和这姑姑这般冷待的人,竟是对着一个丫头低声下气?
“姑姑还请回罢。”
骤然放低声音,谢澜平平一抬眸,四周便骤然有阵阵剑刃出鞘之声凭空响起,
“想是姑姑也不愿我的人送姑姑回去。”
没去管那抖若筛糠,被人架着离开的姑姑,谢澜复又折返回去,给章菀一个眼神也懒得,
“至于你……”
抬眸冷冷扫过,目光触及方才贺文茵正要用的排骨汤时一顿,谢澜目光复又极快地,更冷地回来。
只觉着望向自己的黑眸中满是森冷杀意,章菀方才发觉自己已然险些要跪倒在地,
“今日之事,我,可以当作不曾发生。还可以给你寻个京城外的好人家嫁了。”
……什么?
愣怔望向那人,紧接着便被那眸中比刀剑更可怕的东西吓到,她方才明白他话中意思。
……他要她从此封口不言今日之事,安心去做其他人家的夫人——大抵是远离京城的外派官,一辈子便要扎根在那了。
而后她此生大抵都会被许多眼睛盯着,若她此后再犯,哪怕是说一句漏嘴,恐怕都是性命难保。
她在家中不受宠爱,听闻陛下需他家出一个姑娘去国公府时,便动了歪心思——不过是听闻国公正室夫人乃是个极好相处的,想要为自己博一把罢了。万一诞下子嗣,还有什么要不得?
……可他为何不对自己动手?
“国公为何……”
谢澜再也懒得同她废话,只沉声吩咐,
“请她下去。”
……
这般处理,贺文茵知晓后,大抵便不会觉着他手段可怕,要生他气了罢?
轻手轻脚掀开帘子走进那安静内室里头,谢澜不多时便发觉夜里头被他睡过的那床锦被与床罩子已然被贺文茵齐齐整整叠好放在了一旁。
女孩也不知自个儿从哪寻来另外一床被子,便自顾自睡下了。
……同他生气也不瞧瞧被子究竟是不是厚了些。
无奈瞧着那本装着是预备着万一她病要给她盖的厚被的箱笼被打开,谢澜亲手亲脚掀开那帐子,又替她焚好安眠的香,方才坐在床边细细瞧她。
……也是。昨夜折腾许久,来月事她又本就身上犯乏,方才又心绪波动,先下睡下……大抵也是正常。
贺文茵心思重,偏生凡事又不爱开口,是个锯了嘴的小闷葫芦。许多难过不悦只闷在心里头,最终方才淤积成病,将她磋磨成了那般样子。
因着这个,他本该将她加倍小心地好好捧在心上,不叫她有丝毫难过才是。
……可今日这事,大抵是惹她伤心了罢。
“……是我不好。”轻轻抚着她紧蹙眉尖,谢澜低低道,“醒后你罚我好不好?我怎样都受着的。”
贺文茵不曾回他,只一副睡得极沉得模样,将整个人闷在被子理头,漏出一点眉尖尖来。
思及她会闷,他伸手过去想要稍稍把她从里头扒拉出来些。可似是感受到他身上气息,那水粉色被子卷只往里头滚了又滚,便直直滚到床铺最里头去了。
……分明从前还会自个儿来枕着他掌心睡的。
见状只觉着心上抽痛,谢澜低低道,“这床被子厚,闷着会梦魇的……文茵,我不做什么,只替你掀开透透气罢?”
被子卷团成一团,不理人。
……早知如此,便该如上一世一般,早早将那老东西杀了才是。
近些日子沉溺于与她在一处。如今一想,有些事大抵也是该放上议程了。
默默伸手过去将那被子掀开露出其下泛白小脸,谢澜抚了又抚那无论如何也抚不开的眉,眸中寒意一闪而过,随后又将它小心翼翼藏起来,只黯然不语。
虽说心知这事大抵他竭力解释一番,也能将她哄个七七八八,不至于从此同他生分,可……
他克制不住地想要更多。
想要牵着贺文茵的手,想要将她一直圈在怀里。
他再次回忆起了抱着贺文茵度过的昨夜。怀中的人分明瘦得要命,却像是千斤重一般,将他这些天始终悬着的心牢牢拽回了地上。
:=
叫他竟就那样睡着了。
醒时,瞧着她偏爱自己的模样,他竟是忽而升起一个念头,想要问她能不能从今往后也同她睡在一处。
只抱着她,不做什么。
他知道,依着贺文茵的性子,她八成会答应他想要的。但他仍存着一丝见不得光的贪念,想要她可以自己说出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