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迹忽地变重,持笔人大抵犹疑许久)那信,本想扔掉,末了我还是放在了一旁。
叫他回来自个儿看去罢。]
[今日是腊月二十四。
……
照着齐国公府往年习俗,今日不但要扫房子,还需设天灯与万寿灯,再放上足足一炷香时间的爆竹。爆竹声音……属实有些响亮,我闷在被子里头都觉得震得耳朵发麻。
(仍是一团愤怒墨迹)今日接连来了五封信,我瞧那送信的鹰都要累坏了,也不知他平日里都在做些什么,这般闲吗?
今日仍没看他的信。]
[今日是腊月二十五。
……
(一团墨水)今日来信时,有字条直接从那信筒子里掉出来,上头问我为何不回他信,还附个哭脸在上头……我真是,拿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回信两封,只上书日常起居如何,仍不想看他信。]
[今日是腊月二十六。
……
今日来信数目已然懒得去数——给那些鹰挨个喂食喂水都颇花了我好一番气力。
也不知他如何发现我不曾看信。每来一只鹰,信筒子里便要掉出数个形态各异的哭脸,后头还写一堆字,不想去看。]
[今日是腊月二十七。
……
齐国公府里照旧清静。我出门一趟,却发觉外头已然极是热闹了。
他的信与哭脸已然在我桌上堆了小小一山。]
[今日是……]
翻一翻前些日子里无聊时记的札记,抬起笔来半晌却不知该写些什么,怔怔望向窗外已然西斜的日头,贺文茵默然不语。
今日已然是腊月二十八。
而她仍不知晓那人究竟是二十九回来还是三十回来——他信中大抵会写,但她看着那些信,心里莫名便就是觉着有股空心的火在烧,又难过又带着莫名怒意,便连看也不想看一眼。
……她也不知自己近日是怎么了,为何莫名其妙便要发火。
毕竟那人出门在外,定也是归心似箭,她本不该让他因着自己的任性而心神不宁的才是。
可……
不自觉瞥一眼案几旁被收得整整齐齐的信件与字条,只觉着心下乱得要命,不去想那些事,贺文茵转而一叹。
她昨日出门一趟,特地去了一趟平阳候府,得知明日——也就是今日,女眷们便会先行回府后,便同大夫人身侧的丫头约了时间,定在今日傍晚前往拜访。
现下快要到时候了。
这几日里,她思考了很久贺文皎的话。
她说……若她当初做了什么,对不起李夫人母女的事或许就不会发生。
那事无非就是指李夫人的死。
而余下的……
便是此时,雨眠带着一个小盒子悄然进了门。见她沉思模样,犹豫许久方才看她一眼,轻声道,
“姑娘,时候差不多了。咱们出门?”
“走吧。”
于是再默默然瞧一眼那些信笺,她低声回。
……
平阳候府。
方才矮身给一佛龛前上完香,见贺文茵被丫头带着进来,贺大夫人温和笑笑,
“怎么今日忽然过来?”
贺文茵低声,“有物件想要送大夫人。”
话毕,她身侧丫头便递上一个小木盒子。略有讶异瞧她一眼,大夫人打开一瞧——是一串一瞧便价值不菲的沉香佛珠。
细细拿起来端详一番,发觉这佛珠大抵是在护国寺主持身边待过的罕见玩意,她不禁轻笑,“文茵……有心了。”
“近来同国公处得怎样?”便是说着,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坐至她身侧,“来。”
贺文茵闻言照做,眸中疑惑。
“这对镯子是我出嫁时,我姨娘赠我的。”大夫人边是轻声念着,边轻柔拢住她手掌,将腕上一只镯子缓缓戴至她纤细腕子上。
瞧着那细瘦腕子上头玉镯,大夫人沉沉闭上眼,一叹一笑,
“一只文锦进宫那日我给了她。如今……正好,将这只给你。”
瞧着腕间那只已然有些年份却仍被保养得极好的玉镯,一时间只觉着心下茫然,抬头愣愣望向眼前妇人,贺文茵近乎要说不出话来。
这类物件……一向,是“母亲”赠“女儿”的。
可她……
而见她目光过来,大夫人却好似不明其中深意一般垂眸笑,“怎么了?怎得一副有话要同我讲,却又开不了口的模样?”
闻言,贺文茵只愣愣望着她许多年都不曾变的,好似一直挂在脸上的温和笑脸。
她一瞬间想到很多。
想到大夫人曾经对自己种种的好,想到她曾为自己的婚事做的那份努力,想到……去赴宴那日,大夫人牢牢挡在自己身前并不结实的臂膀,
只觉着嗓中近乎有什么东西牢牢挤在那里,分明有满腔的话要说,临了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开口,贺文茵只得深深吸气,又狠狠将那些质问咽下,颤抖着眼睫轻轻念,抬头去望大夫人水一般沉沉的眼睛。
斟酌许久,方才带着丝隐隐祈求开口,
“您……从来都知道,那事不是我姨娘做的。”
“是吗?”
贺大夫人面色不改,仍垂眸柔柔抚着她掌心,只低低一叹,“怎得忽然提起这个。”
见她默认模样,贺文茵只觉着心骤然被什么掐住,愣愣喃喃,“……您当真知道?”
大夫人只又轻轻一叹,充作回答。
“……文茵。”
“许多事,不是你我想要它如何,它便能如何的。我不知你是如何知晓的此事,但……”
好似没听见她话,贺文茵骤然咬牙,紧接着飞快开口,“那您也知道,在李夫人死前便知道——有人要害她,是不是?”
闻言,大夫人神情静下来。
许久过后,她方才放开手,转而拿起一旁佛珠,垂眸转着,低低念了一声佛号。
“停下吧,文茵。就此收手……你大抵仍能好好过日子。”
听完,贺文茵深深吸气,下意识便攥紧了拳头——上头近乎有丝丝血丝溢出,可她丝毫不觉,只不可置信连着发问,
“……那我姨娘呢?李夫人呢?还有……自小没了娘的贺文锦呢?”
“文茵……逝者如斯。”
大夫人只转着佛珠,垂眸寂寂答。
房内昏暗,叫贺文茵近乎看不清她面容。她只能借着昏黄灯光瞧清她身后近乎无数面容各异的佛像——皆神色悲悯,仿若要渡世间众人前往极乐。
而大夫人身子被重重佛龛的影子盖着,只叫人愈发看不清,看不明了。
心跳得好似马上要停下,贺文茵不由得深深吸气。
于是她闻到终年焚香留下的沉沉香味,闻到一种……近乎烂沉腐朽,不见天日的味道。
最终,她死死一掐掌心,自言自语般低语道,
“……这事,我不但要查。”
大夫人闻言,终是蹙眉抬头。
于是贺文茵同样抬头,直直迎上她复杂目光与身后无数面相,一字一句沉着声道,
“我还要查个彻彻底底,干干净净,把里头那些苟且事情尽数揪出来,晾在日光底下给天下人看。”
末了,大夫人垂下眸子,扶着手上陈旧佛珠,又是一叹,
“……文茵。我摆明了告诉你罢,若因着这事,你犯了人忌讳,便是你那夫君都保不住你。”
“那便来罢。”
贺文茵只如此轻轻答。
此后便是久久沉寂。
唯见屋内香烛袅袅,烟气朦胧。
而最终,她只听大夫人好似终是吐出什么一般,深深一叹,便转身进了更里的地方。
于是贺文茵起身,便要离去。
走前,她一回首,朝着那里深深一拱手,沉声,
“……夫人。”
“多谢夫人这些年来的恩情。”
……
从平阳候府出来许久后,贺文茵也仍是愣愣,不曾回神。
……今日大夫人态度,摆明了那话便是真的。
她从来都知道些什么——大抵还知道的不少,知道真正想害李夫人的不是她姨娘,甚至知道幕后黑手是何人物。
于是哪怕知晓这大抵只是幻想,她便忍不住去想,若她没有什么都不说,而是做了什么……
那姨娘是不是就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