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林襄所担心的,他没放在心上,自古男子丧妻,为亲上加亲续弦娶夫人的亲妹妹,这类事屡见不鲜不足为奇,为何身份颠倒,换作女子退婚改嫁小叔子则会受人诟病?
毫无道理可言。
况且,他算哪门小叔子!
不过,既然林襄介怀,他就不会委屈她,会想办法给她一个名正言顺且能堵住悠悠众口的倚仗。
皇陵公主墓前,宁信侯请了太清观的道长做法念经,听了大半日念经听得头疼,裴峥捏着太阳穴悄然起身,于陵中随意走走静静耳根。
山中空气清新,陵中蜡梅冒出了骨朵,曲径通幽,格外幽静。
正走着,迎面走来一个鹤发童颜的老道长。
大齐皇室笃信道教,活人祈福死人超度,皇宫里无论什么重大事件都能瞧见道长的身影。
裴峥不信神佛,对道长僧侣没什么特别的喜恶,只是觉得好笑,靠念经便能当官发财福禄加身,那太清观的道长岂不个个富甲天下。
再者,人死如灯灭,给死人超度念经还能念活了不成,若真能诈尸,他倒是想见见他那未曾谋面的妹妹和早早撒手人寰的娘。
当年,萧氏丧葬之时,依着民俗,嬷嬷也请了两三位道士超度,那道长瞧见他悲恸啼哭,安慰他人命数天定,她娘亲寿数已到。
这话虽为安慰,可小小年纪的他听在耳朵里,听出个“该死”的意思,自打那以后,瞧见道长便捏着鼻子绕道走。
若除夕那日裴府之人有丁点怜悯之心,及时出手相救,他娘也不会死。
命数天定吗?呵呵。
听那劳什子经听得现在还耳朵嗡嗡作响,裴峥远远瞧见那道长,脚尖一转往一侧岔路小道走去。
“小施主。”身后道长突然开口唤道。
四下无人,除了埋在地里的死人只有裴峥一个活人,道长唤的人只能是他,出于礼节,裴峥转身回眸,目光落在那道长身上。
那道长看不出年纪,约莫有七八十岁,身着素色道衣,瞧着很精瘦,宽大的道袍松宽地罩在身上,行走间随风飘逸,发白如雪,面色慈悲安详,迎面徐徐走来时若仙风道骨的出尘仙人。
“小施主可是宁信侯府之人?”老道长问了一句无用之言。
皇陵除了守陵太监,今日大张旗鼓前来祭拜的也只有宁信侯府中人了。
裴峥颔首回道:“是,道长有何事?”
那道长上下打量一番裴峥,随后捋了把胡须,慢条斯理道:“小施主,你要走的路不通,那条道通往死门。”
裴峥微微皱眉,这里是皇陵,可不到处都是死门,打什么禅机。
他扯了扯嘴角,没好气道:“道长,这里是墓地,怎会有生门?”
道长意味深长看他一眼:“生死流转轮回,置之死地而后生,死门变生门。”
裴峥望向远山,冷笑一声:“道长怕不是念经念糊涂了吧。”
道长似没察觉这位年轻人面色不虞,慈悲一笑,说道:“小施主瞧着脸色不大好,可是近来噩梦缠身?”
裴峥没兴趣与人探讨这些空寂之言,本欲见过礼就往那深幽之处走去,闻言便是一顿。
一回眸正对上道长清澈澄明的眼眸,这位老道长虽年逾古稀,却目光如炬,眼睛亮得惊心动魄,似能洞察人心。
裴峥停下步子,顿了片刻,面无表情道:“道长想说什么?可是要断言在下被鬼邪侵身作祟?”
道长笑了起来:“善恶自在人心,世间哪有邪祟之说,万般妄念从心来,执念罢了。”
道长说罢笑着扬长而去。
裴峥原地出神片刻,望着道长的背影突然开口道:“道长方才说生死流转轮回,那么,敢问道长当真可信因果定数、前世今生?”
他声音不高,那道长却听见了。
道长步伐没停,超凡脱尘的身影渐渐远去,浑厚清亮的声音顺风而来,声声入耳:“小施主,信则有,不信则无。”
不知何时齐明出现,晦气地“啧”了一声,说:“公子,你与那牛鼻子老道有什么好说的,神神叨叨,什么无什么有的,一派胡言。”
裴峥没了散步的兴致,折身而返。
走了一段路,他微微一嗤,浮生如一叶,人死如灯灭,哪来的前世今生。
齐明倒着走,不以为意对裴峥说道:“噩梦谁不做,第一年跟随你入伍,战场上看见满天横飞的胳膊腿,我还梦见阎王要收我,拿着索魂勾死命追,梦中逃了一晚上,第二天站岗都累得能睡着。”
裴峥捏捏鼻子,不可置否,可心里到底升起一股怪异,也不知是不是被那老道长带沟里去了。
他近日又陆续梦到一些画面,接着上次燕王造反的梦境,梦到庆隆帝退位燕王登基,他率一众亲兵起兵勤王,杀入王座之下重了埋伏,万箭穿心而死。
梦醒惊出一身大汗,中箭的疼痛未消,血流殆尽的冰凉之感犹如数九寒天赤膊躺在雪地里。
呵,梦境连续,都可以出话本于茶馆说书了。
若非他不信鬼神,还真要信奉荒诞轮回之说。
回到祭祀现场,裴峥自是少不了挨一顿责骂,他把宁信侯的责骂当耳旁风,不疼不痒,宁信侯不嫌喉咙干大可随意骂。
骂过之后,裴良玉一蹙眉头:“听闻你在都卫司呼风唤雨,好不威风。”
裴峥面无表情回道:“为皇上办差,听命行事罢了,小小都事哪敢造次。”
“哼!”裴良玉看他一眼,“都卫司有个叫李凡的小旗,听闻被你要走了?”
“前几日刚与上峰打了招呼,人还没调到我手下。”裴峥抬眼与裴良玉对视,“侯爷怎么知晓此事?”
裴良玉始终未能从裴峥口出听到一声“父亲”,眉眼一横正要发火,想到此处乃皇陵犯了忌讳,硬生生把火气咽了下去。
“此人你不能要走!”
“城门值守能有什么前途,我见此人心性沉稳,想用他做为亲信,有何不可?”
说罢,裴峥仔细观察裴良玉的表情,缓声道:“听闻此人出自宁信侯府,我更该照拂一二。”
裴良玉沉着脸,口气不容置疑:“这个人你动不得,他不是你能差遣的。”
裴峥笑了笑:“侯爷说笑了,一介小旗而已有何差遣不得,还是说,这个人侯爷不愿为我所用?”
“混账东西!”裴良玉看着边上没人,压低声音道,“他是燕王的人,你小子别乱打主意!”
燕王…
裴峥一愣,眯了眯眼。
让人瞌睡的念经声还在依着某种特有的唱调进行着,陵前的道长们仍在诵经,裴峥抬眼望过去,似乎并没看到方才与他交谈的那位老道长。
待繁冗的祭祀仪式终于结束,裴良玉乘坐软轿打裴峥身旁经过之时,停下轿掀开轿帘。
“后日,燕王摆私宴,你随我去凑凑热闹。”
裴峥没吭声,裴良玉也并非征求他意见,下了命令后便起轿走了。
齐明打马近前:“公子,去吗?”
裴峥沉默一瞬,没说去还是不去,却若有所思道:“原来宁信侯府果真在为燕王办事。”
燕王将自己人送到宁信侯府,借宁信侯府之手把人安插进都卫司,那么…
裴峥倏地一震,那么宁信侯府私囤兵器,难道亦是为在燕王谋事?
…造反?
一瞬间,梦境似与现实交叠。
“公子?想什么呢?”齐明一扬马鞭,“守陵太监在前方等着关门呢。”
裴峥回过神,打马而去。
第74章 舞剑
转眼间又过了两日,都卫司事务繁杂,待裴峥忙到黄昏,出了都卫司衙府,就见裴良玉的贴身侍从已在门外等候多时。
不止来了一个侍从,裴良玉竟然派了三个人围追堵截,生怕裴峥跑了似的。
那侍从围上来,躬身行了礼:“六公子,侯爷让小的来接公子参加燕王宴席。”
“宴席设在燕王府还是酒楼?”裴峥问道。
那侍从回道:“花溪东街的凝香楼。”
花溪东街与莲花楼所在的街市隔着一条街,两条街皆是京城最繁华热闹之地,一条街多酒楼,另一条街则是花坊之地,酒楼单纯吃饭饮酒,花坊则热闹多了,歌舞弦乐,有美人作陪。
裴峥打马穿街,到了凝香楼之下,被等候的一个侍者带上楼。
凝香楼里温暖如春,进了雅间,有乐伎奏乐歌舞,还有貌美女子服侍在侧,裴峥打眼一瞧,席面不小,只见座上宾有在朝堂上叫得上名的人物,也有官宦家的纨绔子弟。
宁信侯身旁坐着裴远,那侍者把裴峥带到宁信侯身侧的空位上。
“想必这位便是宁信侯府的六公子吧?百闻不如一见,宁信侯生的一双好儿郎啊!一文一武,文武双全,好生羡慕。”
说话的是兵部侍郎温平。
温平一夸,夸了两人,不仅夸了裴峥还一并夸了裴远,裴远在温平手底下当差,闻言举杯敬了温平一杯。
“哪里,温侍郎谬赞,都是些不成材的。”裴良玉嘴里自谦着,面上却挺得意。
燕王李景临自打裴峥跨步进来,视线便一直落在他身上。
裴峥身着都卫司的衣服,腰际还明晃晃挂着佩刀,走路带风,于裴良玉右侧落坐。
有一貌美女子上前侍奉,伸手要接过裴峥解下来的大氅,裴峥冲她摆了摆手,随意搭在身后椅背上。
那貌美女子并未退下,又径自给裴峥斟了酒。
裴峥一顿,挑眉向那貌美女子看过去,那女子眉眼神态竟与林襄有几分相似。
她含情脉脉对裴峥一笑,而后跪坐于他身旁,裴峥不傻,知道这个女子是专门侍奉他的。
裴良玉一辈子纵情花海,瞧见裴峥目不作斜视假正经的模样便来气,掩袖低声喝道:“裴峥,别下脸,燕王今日特意邀你,众人亦都想见见你。”
裴峥听了没言语,脸上没任何表情。
宁信侯这是把他当猴了,拎着出来让大家伙瞧。
就见席面上的诸位明里暗里纷纷投来目光,都想近眼瞧瞧这位声名鹊起的裴六公子,眼神里有欣赏的也有鄙夷的,还有看笑话的。
莲花楼断绝父子关系那一出,消息不胫而走,随着裴峥亮相于朝堂,也不知怎么就传开了,传得有鼻子有眼,皆知道宁信侯府世子与这个外室子二人不合。
外室子这个名头可不太好听,非嫡出身份,就相当于少了层脸面,何况连庶子都算不上。
裴峥抬眼一扫,与上座的燕王李景临对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