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孙俩闹了一会,庆隆帝看了裴良玉一眼,说:“良玉,你是何意啊?刑杖?关入大牢?革职查办?断绝父子关系?他姓裴,是你儿子,听凭你发落。”
“他姓裴,是你儿子”这句话伴随着一声响天震雷炸进裴峥耳朵里。
裴峥神色不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裴良玉狂躁地皱起眉头,尤其看到裴峥那副依旧油盐不进的脸孔,恨不能一脚把他踹回娘胎里。
犟种生的果然还是犟种!
他看不惯裴峥那小兔崽子的德性,无法无天,好似他当老子的欠他似的,不过恼火归恼火,总不能真把那兔崽子送入大牢,让旁人看了笑话。
把裴峥告到御前的是裴远,他这个当老子的事先并不知情,他这几个好大儿可真是一个比一个有主意,都他娘的不让人省心。
雨声开始大了起来,打在窗上发出有节奏的滴答声。
裴良玉脸颊肌肉绷得极紧,半晌后他顶着那张风流俊朗又便秘的脸,对裴峥做了一个手心朝里手背朝外的“滚蛋”手势,沉声道:“罢了,就当我没生过你,没你这个儿子!”
裴峥意外地挑起了眉梢,看向裴良玉。
听这话音意思不打算处置他?
雷声大雨点小,这不符合燕王的作派,裴远苦心把他告到御前,他们总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他吧?
裴良玉对上裴峥的视线,没好气道:“看什么?你这是什么神情?挑衅吗!”
裴峥收回目光一言不发。
裴良玉彻底被裴峥冷漠的态度激怒了,眼睛一瞪咆哮道:“热脸贴冷屁股,我也是犯贱!我知道你恨我,所以处处与我作对,可当年…”
裴良玉气极了,豁出去那张老脸气急败坏道:“当年是你母亲拎不清自己的身份,她扬言除非我娶她为大娘子,否则不会进裴家的门,一个巴掌拍不响,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裴峥心里狠狠激灵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其实要说对裴良玉的恨,皆终结于十年前萧氏死的那个除夕夜,自那日之后,裴峥心里就再也没有“父亲”这个位置。
可姨母萧氏应当是恨极了裴良玉,她真正的孩子被裴府之人溺毙于水盆。
姨母萧氏临终前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皆摘下来交给了裴峥,可她唯独没从胳膊上取下裴良玉送她的那双玉镯子。
她把那双玉镯子带进了棺材。
裴峥想,也许姨母萧氏对裴良玉是有深情的,这个情很复杂,带着无可奈何的算计也带着失子之痛。
姐姐撒手人寰,她带着襁褓中的婴儿既渺茫艰难地过活,又怕势大的昭阳皇后发现姐姐逃出生天后要赶尽杀绝,她想要给外甥谋一个身份以得到庇护,阴差阳错之下遇到了裴良玉。
可终究她不能入裴府,宁信侯府乃皇亲国戚,时常与宫中来往,身为南楚萧妃的贴身人,姐妹俩又容貌相似,难免保不齐有一天她会被人认出来。
所以,与裴府关系闹那么僵,一方面是裴府大娘子跋扈,另一方面也许是萧氏故意为之。
不入裴府,以外室的身份谨小慎微地在这京城低调过活,只有如此才能护小外甥平安长大。
半晌后,裴峥缓缓睁开眼睛,转向裴良玉,一字一顿道:“她是可怜,但她不可恨。”
可恨之人是后宫争宠放火杀人的昭阳皇后。
“你——”裴良玉脸色难看得很,呲了下牙好悬才又忍住。
小兔崽子怎么就学不会见好就收!
就在这时,庆隆帝怀里的小皇孙突然从庆隆帝身上秃噜下去跑向裴峥,乌黑的眼睛打量着裴峥,似乎对他很是好奇。
“我记着你的名字,你叫裴峥,是风筝的筝吗?”
“见过殿下。”裴峥一躬身,“是…头角峥嵘的峥。”
小皇孙被一个字难住了,他原地想了好一会,而后小手拉着裴峥的手要把他拽起来:“那你写下来我瞧瞧。”
“殿下…”
裴峥还在罚跪,没圣命岂能起来。
庆隆帝对裴峥一挥手,淡声道:“起来吧。”
裴峥站起来,小皇孙一点也不生分,熟稔地带着裴峥到案几前。
福总管看了眼庆隆帝,见庆隆帝眼角含笑,便很有眼色地上前研墨递笔。
裴峥把小皇孙抱在椅子上,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写下了一个“峥”字,小皇孙读书起蒙不久,在裴峥怀里写字开心得不得了,又缠着裴峥写了一帖字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笔。
庆隆帝对裴良玉说:“阿珩与裴峥倒是投缘。”
裴良玉尴尬地跟着笑了笑,小王八蛋见了他和见了仇人似的,对别人倒是春风化雨,满脸不知打哪来的“慈祥”。
小皇孙放下笔却没松开裴峥的手,仰着小脸羞哒哒问向庆隆帝:“皇爷爷,阿珩想留他在皇宫住几日可以吗?”
庆隆帝突然笑了起来,笑声中还带着几声咳嗽,他笑着的时候眉心那两道深深的皱纹似乎淡了些。
裴良玉忙上前道:“殿下,使不得…”
“哎——”庆隆帝拦住他,“撤裴峥都卫司之职,留在宫中朕替你教养几日。”
裴良玉一怔,撤职?
随即就听庆隆帝又道:“裴峥武艺卓绝,往后就在禁卫军当差吧,领带刀侍卫一职,闲暇功夫教阿珩拳脚功夫。”
“阿珩。”庆隆帝对小皇孙扬了扬下巴,“还不拜见师父。”
小皇孙小大人似地对裴峥拱手作礼:“阿珩拜见师父。”
裴良玉一怔之后又一怔。
…这是晋升了?
第99章 “燕王他要做什么?”
侍从打着伞一路送裴良玉出了宫,裴府马车上裴远一起候着并未离去。
突如其来的一场春雨越下越大,淅淅沥沥砸在轿顶上,裴远递上帕子,裴良玉擦着手上溅到的雨珠。
裴远觑着裴良玉的神色,问道:“父亲,陛下留你是因为裴峥吧?”
裴良玉擦着手,满脸严肃地瞥向裴远:“参奏裴峥之事你为何事先没与我说?”
与燕王往来一事由裴远全权负责,裴良玉并不怎么参与,这也是当初宁信侯府决议参与皇子夺嫡纷争时定的策略。
如果燕王事成,则侯府荣耀加身,重登探花侯爷在时的风光,如若燕王事败,裴良玉以“清白”之身尚可为宁信侯府谋一条后路。
裴远沉默片刻:“父亲,燕王在宣州的铁矿疑似被裴峥知悉了。”
“什么?!”裴良玉手中动作一停,“他是如何知晓的?”
裴远摇摇头:“孩儿不知。”
裴良玉狐疑的表情接着一转,添上了不耐烦之色:“我知道你看那小子不顺眼,可你也不能瞎猜测,胡乱扣屎盆子。”
“父亲。”裴远说,“年前裴峥离京外出查案,燕王派人暗中跟踪他,回程之时,路过宣城突然跟丢了人,接着,当晚铁矿死了一名巡逻,死法干脆利落,尸体面带微笑,可见对方武功高强,在那巡逻未反应过来时一击毙命。”
裴良玉一个头两个大,森冷道:“就算裴峥路过宣城,就算恰巧铁矿死了一名巡逻,就能说明是那小兔崽干的?”
“父亲!”裴远也不装了,直接把李景临的态度摆出来,“夺嫡之事何其凶险,务必要万全小心,一丝一毫的差错都不能有,否则就是万丈深渊,若裴峥果真在调查铁矿一事,你以为他会向着咱们裴府吗?”
裴良玉倒抽一口冷气。
“他恨裴府,之前在莲花楼就已经要与你断绝父子关系,这大半年来,除了八月十五进府上转了一圈昭示他裴峥回京了,他还登过咱裴府门吗?没有!”
“把他写入族谱他不干,过年让他回府吃年夜饭他不来,母亲给他说门亲事,还把嬷嬷打的下不了床,瞪鼻子上脸给脸不要脸,他想干什么呀他?父亲,裴峥他恨咱裴府,他恨你恨母亲,当年萧氏之死,他至今耿耿于怀!”
裴良玉狠狠抹了把脸,嘴角有轻微的颤抖。
“裴峥与我们并非一心。”裴远在雨声中放轻声音,“告御状是燕王的主意,一来试探裴峥,二来…是在试探陛下。”
裴良玉眼角一抽,周身打了个寒战:“此话何意?”
“以静制动不如主动出击,若那夜探查铁矿之人的确为裴峥,也好引蛇出洞,看看他究竟是何意图,陛下病体未愈,这许多年来一直用药吊着,早已是枯木朽株,此事一旦传入陛下耳朵,索性…”
裴远顿了顿,做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燕王的宏图大业恐怕要提前了。”
“燕王他要做什么?”裴良玉大骇。
***
皇宫内,裴峥被小皇孙留下,小皇孙拿出皇爷爷特意为他打造的十八般兵器一个一个试着玩,裴峥简单地教他一些动作。
摸到弓箭之时,小皇孙似乎格外感兴趣。
“阿珩喜欢弓箭?”庆隆帝在座椅上欣慰地说道,“好,日后踏马射鹰,像你太祖父一样征战八方。”
在一旁的福总管连连点头,眉眼弯起:“裴公子箭法精绝,有裴公子亲自传授,待秋猎之时指不定小殿下都能亲自猎到雄鹰来。”
庆隆帝大笑了几声,笑中带出了几声急促的咳嗽。
福总管力道恰到好处地拍着庆隆帝的背,低声道:“陛下许久没这么开怀过了。”
庆隆帝一指墙上挂着的一张由玄铁打造的霸王弓:“珩儿,今年秋猎带你去林场,若你能猎得雄鹰,皇爷爷就将你太祖父这张霸王弓传于你!”
“传”而非“赐”,是传于你,而非赐于你。
福总管眼角微微一动,心下了然地看向小皇孙,附声道:“小皇孙无论相貌还是身板像极了当年的先帝。”
正在传授小皇孙射箭技巧的裴峥闻言也是一顿。
庆隆帝要将先帝的霸王弓传于小殿下,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这是一个事关东宫储位的信号。
一瞬间,那一幕梦境再次浮上心头——小太子?
难道陛下迟迟不立太子的缘由是因为他哪个皇子都没选中,而是选中了小皇孙?
而陛下之所以挑中他作为小皇孙的武学师傅,难道也是意在于此?
——陛下在为小皇孙铺一条走上皇位的路,他在给小皇孙找倚仗,面对虎视眈眈的太后与燕王、庆王,小皇孙首先要有一个能护他性命之人。
年幼的小皇孙并不知晓这其中的弯弯绕,眨巴眨巴眼看着那只霸气的大弓,颇为有信心地一点头,随即给他皇爷爷行了个一个标准的“五体投地”的大礼,稚声稚气道:“珩儿领旨。”
在场众人被他逗乐,皆笑了起来。
这时,昭阳皇后持着药碗冒雨前来。
刚入殿门,裴峥便与昭阳皇后打了个照面,交错的瞬间,昭阳皇后看进一双深潭般的眼眸。
昭阳皇后在看到裴峥的一霎那蓦地吃了一惊,汤碗几欲脱手。
…这张面孔可太像一个人了,一个她早忘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