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襄:“…”
***
待裴峥入宫之时,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
裴峥被一位内侍带着去面见陛下,入宫的他刚好与要出宫的王值来了个迎面相逢。
都卫司指挥使姬超舞弊贪污一案已盖棺定论,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有人递了刀子,庆隆帝索性就拿姬超开刀,姬超被罚,连降三级,因着这事,姬太后与庆隆帝生了嫌隙。
姬超被拿下,王值晋升为都卫司指挥使一职。
除夕那夜,王值横空冒出没头没脑帮了裴峥一忙令裴峥百思不得其解,后来裴峥明里暗里套话,王值却装得一手好糊涂,仿佛压根没发生除夕夜那事一般。
裴峥正欲对王值行礼,就见一侧跑过来一个五六岁的孩童嬉笑着一把抱住王值大腿,在他身后跟着几个小内侍,惊慌失措道:“小殿下,慢着点哟。”
裴峥脚步一顿,神情微微有些讶异。
庆隆帝近些年身子孱弱,近些年来后宫并无所出,那这位小殿下是谁?
那孩童举着手中一块糖果奶声奶气地说:“你吃,可甜了。”
“见过殿下。”王值神情略有些不自然,他看了一眼裴峥,又四下扫了一圈,蹲下身子,“臣不吃,殿下吃吧。”
那孩童似乎与王值很熟,径自把那块糖果塞王值嘴里,而后搂着王值的脖子委屈巴巴说:“你陪我玩一会好不好?慧妃娘娘身子抱恙,母妃在慧妃娘娘床前侍疾,没人陪我玩。”
裴峥微微躬身正要错身而过,听到“慧妃娘娘”这四个字陡然顿住。
——师父说,当年母亲正是承蒙慧妃娘娘冒险相救,这才能从大火中死里逃生,逃出宫外。
“殿下。”王值一张刀疤脸难得有铁汉柔情的神情,他一脸慈祥地说,“臣不能在宫中多加逗留。”
小殿下稚气的脸上有些许沮丧,他天真地歪头想了想,说:“那我去找皇爷爷,请皇爷爷允准你教我习武,那你是不是就可以自由出入皇宫了?”
裴峥恍然大悟,原来这位殿下是小皇孙。
慧妃是已逝太子的生母,如此说来这位小殿下是已逝太子的血脉?
电光火石之间,裴峥忽然想到梦境中某一个画面——
林襄于狱中身死,他从苍西郡风尘仆仆回来,直奔宁信侯府为她讨说法,就在这时皇宫被围,燕王逼宫造反。
裴远趾高气扬说:“世上再无安国公府,顾卓青远在苍西郡自顾不暇,羽林营被收买,陛下与小太子必败无疑!一朝天子一朝臣,你若识时务弃暗投明,看在你姓裴的份上,饶你不死!”
当时裴峥心下一嗤,梦境还真是没头没脑,毫无逻辑——大齐皇子皆已及冠,哪来的小太子?
如今想想,陛下这些年来迟迟不立太子,日后保不齐还真的会立先太子之子为储君。
小皇孙见有人打量他,搂着王值的手松了松,抬头看着裴峥脆生生问道:“你是谁呀?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裴峥也蹲下身子:“回殿下,臣叫裴峥。”
“你要吃糖果吗?”小殿下突然问道。
而后,没等裴峥回答,小殿下从袖间摸出一块糖果放在裴峥手里。
裴峥抬眸,就见王值一张大黑脸透着红。
“恐圣上等久了,裴公子,请吧。”领路内侍提醒道。
裴峥看看手中的糖果而后仔细收进衣袖:“谢过殿下,臣告退。”
领路内侍一路把裴峥带到陛下寝宫,而并非上朝的金銮殿。
裴峥大约心中有数,庆隆帝召他入宫并非谈论朝事,恐怕与宁信侯府有关。
临进殿前,裴峥问那内侍:“宁信侯可在内?”
那小内侍知道裴峥是宁信侯府的小公子,也没多心,便回道:“侯爷在呢。”
裴峥轻挑了下眉,果不其然,恐怕他这个名义上的爹把他告到陛下跟前了。
第97章 进宫
裴峥尚未进暖阁,已听到陛下嘶哑的咳嗽声。
多日未见,庆隆帝比之前似乎要消瘦一些,眉间两道竖纹显得更深了,可身上依旧带着浮肿有着一种病态的虚胖,他脸色很差,明黄色的龙袍衬得他脸色更显蜡黄,他应当是刚下朝不久,尚未换衣袍。
如小内侍所言,裴良玉也在,他与正庆隆帝说笑着什么。
初春的天气,暖阁炭火很旺,热气扑鼻,裴峥抬眸不经意间与庆隆帝目光对上,不由呼吸一滞。
这个人是他的亲生父亲,他是尊贵的帝王。
儿时,小伙伴们都有爹疼着,唯独他没有,夜幕降临之时,孩子们玩得不着家,母亲们在家里煮饭,父亲们则满大街寻孩子们回家吃饭,小朋友们一个个被父亲牵着小手接走。
他蹲在家门口,看着大小身影从巷子前经过,心里很是羡慕,羡慕别人有爹,渴望有一双大手也能牵着他回家。
那时,他想,如果他的父亲是平头老百姓就好了,而不是高高在上连一面都无法见到的侯爷,也许那样,他也能体验到人间烟火,体验到一个完整的家。
可叹这个愿望无论如何也无法实现。
若南楚郡主没遭遇那场大火,在宫中平平安安生活下去,而他长在皇宫面临的也同样不会是人间烟火。
庆隆帝威严的目光一直盯着裴峥看,似乎透过他看见了什么人。
裴峥敛眉低目规规矩矩跪下见礼,再抬眸之时,神色如常,依旧是那张不见喜怒没什么表情的脸,一双冷冽的眼睛好看又无情。
“起来吧。”庆隆帝对裴峥招了招手,“自家人,不必拘礼。”
裴峥起身而立,等待洗耳恭听裴良玉的轰骂,他这个冒牌父亲克制着怒火没敢在陛下面前造次,撇开头对裴峥重重冷哼了一声。
庆隆帝从案几上扔过几本奏折:“这些都是参你的,是否属实?”
裴峥捡起奏折一目十行过了一遍,裴远牵头外加几个燕王党,对他一通弹劾,内容无一例外指责他孝道缺失,不敬父母,忤逆犯上。
阖上奏折,裴峥缓缓抬起头:“回陛下,别的微臣都可以认,唯独张知事女儿投湖一事与微臣无关。”
“怎么与你无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嫡母为你定下的亲事,你断然否决,人家张家女儿要脸,哪还有颜面苟活!”
裴良玉说着动了气,叉腰站起来:“你还把你嫡母的乳娘李嬷嬷一脚踹坏了腰瘫痪在床,你小小年纪无法无天,成何体统!”
裴峥神色不动:“依我的身手,若对李嬷嬷动手,岂会是她瘫痪在床。”
裴良玉:“什么意思?”
“恐怕她当场命绝。”裴峥冷声说道。
“你——”裴良玉太阳穴抽着疼起来,肝火上了脸,指着裴峥鼻子怒骂道,“在陛下面前,你还有恃无恐!你个逆子!”
庆隆帝神色波动了一下,在咳嗽声中揉了揉眉心,关于裴峥裴远之间不和的坊间传言,他也有所耳闻,但他们父子之间如此针锋相对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今早上朝接到此般奏折之时,庆隆帝本没想管,鸡毛蒜皮的家事罢了,散朝后留下裴良玉随口打问了一句,又突然想起他亦许久未见过裴峥这个孩子了,便宣进了宫。
上次裴峥受姬超牵连降了职,庆隆帝心生愧疚,本想着寻个合适的时机找个由头给他官复原职,然而尚未实施,就收到弹劾他的奏折。
“宁信侯,我没入裴家宗谱算不得裴府之人,我自小没爹,由我母亲抚养长大,至于我母亲…”
裴峥不动声色扫了一眼庆隆帝,而后漠然道:“我母亲早已去世多年,婚约之事,何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旁人又怎么能私自替我做主?这岂非笑话。”
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意思就是你脸太大,宁信侯府大娘子不是我裴峥的母亲,我有自己的生母,至于你宁信侯也与我没什么瓜葛。
裴良玉鼻子都要气歪了,陈年旧事还拿出来翻,还当着陛下的面翻,他万万没想到这个逆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陛下面前说出这番大逆不道之言。
若非顾及着身在皇宫,他手中茶杯就砸上去了,天煞的小王八蛋,还真治不了他了!
裴峥眼中沉静,不卑不亢——他是故意的。
宁信侯府替燕王卖命是既定事实,不仅仅只是私囤兵器这一项罪状,燕王私铸兵器的黑铁矿也有宁信侯府掺和的份。
他就是要当着陛下的面与裴府划清界限,否则后患无穷。
裴府平白生事,又借着事小题大做把他参到陛下面前,打什么主意?
是裴远意图借他母亲之手报复他“夺妻之仇”,还是单纯恶心他,亦或是…他夜闯黑铁矿一事被察觉?
裴峥自打在去年中秋节那日意外撞破宁信侯府私囤兵器一事,便暗中展开一系列跟踪调查,最后查到了宣州——燕王李景临的黑铁矿位于宣州。
年前他赴外地查案,回程之时特意绕路去了一趟宣城,铁矿位置极其隐蔽,里面关着的劳工许多都是犯了事的犯人——黑铁矿之事,一定有当地官员在庇护,帮着瞒天过海。
宁信侯府大娘子的母族势力就在宣州,所谓的那个张姓知事就是她其中一个亲戚。
空气凝固,庆隆帝微敛着眼眸盯着裴峥看,裴良玉极力克制着怒火,端着茶盏的指尖微微发抖。
半晌后,庆隆帝摁着眉心:“跪下!”
年轻人脾气硬些,有脊梁有骨血是好事,可不能太过于刚直,刚直易断,平心而论,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他很欣赏的东西,意气风发,胆识过人。
裴峥端端正正跪下。
庆隆帝:“听你之言,你有出籍之意?”
裴峥微微垂着眼,目光中是庆隆帝的一角衣袍,沉默须臾后他说:“陛下,微臣从来都不是宁信侯府的人。”
庆隆帝打量着裴峥,有些看不透这个年轻人。
背靠宁信侯府这棵大树,他定然仕途坦荡,可他不愿认祖归宗,拒绝认亲,甚至闹到御前都不改口。
“你个小兔崽子!”裴良玉实在没忍住豁然上前,一脚向裴峥踹过去。
第98章 提拔
裴良玉正要一脚踹在裴峥身上,就听到一声脆声声的童音传了进来:“皇爷爷…”
小皇孙嬉笑着跑进来,跑到庆隆帝身前,小短腿麻溜跪下:“孙儿阿珩给皇爷爷问安。”
被小皇孙一搅和,殿内剑拔弩张的氛围瞬间瓦解,裴良玉施施然住了脚,狠狠瞪了裴峥一眼。
庆隆帝把小皇孙抱在腿上,小皇孙仰着小脸亲了皇爷爷一口:“皇爷爷身子可有好一些?”
庆隆帝欣慰地笑起来:“皇爷爷好多了。”
阿珩小手一根根掰着庆隆帝的手指:“皇爷爷陪阿珩玩。”
“奴才陪殿下玩好不好?”福总监笑出一脸褶子,上前要把小皇孙抱走。
阿珩往庆隆帝怀里一缩:“我要皇爷爷。”
庆隆帝冲福总管摆摆手,宠溺地揉了揉阿珩的小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