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的时候任何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只想找个地方睡上一觉。这种感觉徐远行是懂的,所以废话不多说让她上车睡觉。曾不野窝在副驾上,赵君澜坐在后座上。今非昔比,野菜姐在的时候,他就失去了徐队的副驾。
他在后面阴阳怪气:“哎,要说我这个人就爱给自己找事,人家俩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娘不疼爹不爱!”
曾不野回头看他一眼,他立马住了嘴。
徐远行打开车载小冰箱拿出一个小铁盒递给曾不野,让她开盖拿一块巧克力给他。盒子冰冰凉凉,只有缺心眼的徐远行才会想到用车载冰箱储存以延长保质期。打开来看,竟还有七八块。
徐远行舍不得吃。吃完了再没有巧克力可以装进去,他会失落很久。所以他每逢远行前吃一块,结束远行时吃一块。就这样,这点巧克力挺过了大半年。
他有时会困惑,人为什么会这样天真?别人随口糊弄一句话,他就认真听进去。哪怕人都消失了,他也还在执拗地相信,相信她定有归期。
曾不野打开小铁盒,拿出一块递给他,反正吃不死人。见赵君澜吸着鼻子凑上前来,也赏了他一块儿。赵君澜快要哭出来了:“没想到我也能吃上这个了!这玩意儿徐哥是一口不给我吃啊!”
“想吃你就闭嘴。”徐远行威胁他。
赵君澜战战兢兢含着巧克力,担忧自己会被毒死。
曾不野将那小盒子抱在手里,靠在座位上睡去了。巧克力的味道弥散在车内,那样醇香。以至于曾不野短暂的梦境里,都被那香味渗透了进去。
徐远行看看那个铁盒,想起她家里的那些穿过经年岁月流传下来的东西,就觉得前尘往事和今时今日都奇怪地关联起来。是的,那时他收到这个礼物时还在想:这东西看着有年头了,一定很珍贵。
深夜的京津高速穿过城市乡村,即便这个时间了,仍能看到路边的万家灯火。对向车道经过的车辆不时将光影送到他们车内,但光影迅速消失,车内又陷入了黑暗。
曾不野睡得很香。香到赵君澜喝多了高乐高,嚷嚷着在服务区停下尿了个尿她都不知道。这一路越向塘沽开,空气越咸湿。咸湿的秋风,卷着落叶,飞向海岸线。
他们到的时候,大家已经早早睡下。只有孙哥和常哥裹着厚厚的衣服,坐在海边抽烟喝酒。见到徐远行的车到了,就远远朝他招手。
下了车的赵君澜手舞足蹈,兴奋地像个大马猴,跳着朝车上指,再猛猛招手,让他二人去车前看看车里载着什么神仙。孙哥和常哥以为他们带了只漂亮小狗,朝车走的时候还说呢:“狗都爱来海边玩,问题是昨天还没说要养狗呢,今天就买了?”
“估计是刚出生的小狗,不然为什么不直接抱下来呢!神神秘秘!”
两个人蹓跶到车边,看到徐远行沉默着向车下折腾露营用品,令人感觉蹊跷的是:他嘴角一直扬着,忍不住就要笑出来似的。
他们倒是要看看什么小狗这么讨人喜欢!待会儿就给扔海里去,让它变成一只落汤狗!
先是孙哥贴着车窗往里看,这一看不得了,没有小狗,倒是个女人。再仔细一看,那女人皱着眉头睡觉,看起来就十分不好惹。孙哥妈呀一声,把常哥拉过来看。
常哥一看也不得了,来人还真是神仙。俩人四目相对,嘿嘿一笑。
“这次哪捡的?”孙哥问。
赵君澜伸出三根手指:“北三环,我捡的,牛逼吧?”
“牛逼,牛逼。”孙哥说。
他们依稀记得曾不野睡眠不好,所以讲话轻声细语,蹑手蹑脚帮徐远行搭帐篷。孙哥用胳膊肘碰一下徐远行:“上次喝酒我怎么说的?能捡一次,就能捡两次。只要人在路上,就没咱们捡不回的东西!”
徐远行上扬的嘴角终于裂开,笑了声,但说话还是保守:“万万不可轻敌,这玩意儿不定什么时候尥蹶子又把我踹了。”他不像别的男人很是要面子,对于曾不野拉黑他的事从来直言不讳。所以青川车队的人都知道:在内蒙古这趟旅途里,咱们的明星队长被人抛弃了。
“有大伙在,这次一起使使劲儿…”
“别。”徐远行忙说:“别,给她整恶心了,跑更快。”他太了解曾不野了,她对那些露骨的、肉麻的、带着明确目的性的撮合撺掇是很抗拒的。他何尝不是?
徐队长的豪华“两居室”再次支了起来,不同的是,从前在冰天雪地里,外面下着大雪,他们听的是簌簌的雪声。这一次是面朝大海,听的是海浪声。
这一天于他而言,充满了虚幻和惊奇,到此刻他都觉得不够真实。因为情绪随着波涛涌动,整个人也亢奋起来。最后干脆拿着椅子跟孙哥他们一起坐在沙滩上看海。
夜晚的海是充满未知的。
明月当空,在海面投下影子。海水涌动,月影就翩跹起来。然而你不知那海浪究竟是从哪里来,总之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一浪推着一浪,最终推搡着到了岸边,到了人的脚下。
他们的玻璃瓶碰在一起,说一声干杯,月亮能听到,也一起干杯。
曾不野睁眼以后恍惚了一下。手里的盒子还在,已经被她捧暖了,温了。四处张望,看到沙滩上那一顶顶亮着夜灯的帐篷,看到月亮,看到海,还有四个闲适的背影。
这才想起这一天,她在北三环路,再次遇到了她的朋友。直至此刻,一切方变得真实起来。
穿上徐远行为她准备的厚衣服,推开车门的一瞬间,就被热情的海风吹了个趔趄。背过风去拉上拉索,这个瞬间让她想起呼伦贝尔的大风。抱着肩膀走过去,蹲在常哥身边。
正在拍月亮的老人偏过头看到她,笑着说:“这次不许离队了。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拉黑徐队,但可以留在车队。”
“那咱们给车队易主,我支持你当队长,常哥。”曾不野举起拳头:“打倒徐远行!”
她这个样子太烦人,徐远行走到她面前,忍不住踢了她屁股一脚。她差点摔个倒栽葱,又被他拉住衣领拽了回来。
曾不野抓一把湿沙子扬他脸上,一点亏不能吃。
闹够了才坐下去,安静看海。孙哥递给她一杯红酒。是的,孙哥支起了小炉子煮热红酒,半年不见,他开始“养生”。说自己喝的是“养生酒”。曾不野接过,喝了一口,热乎乎的红酒里带着清甜的果香,人瞬间就热起来。
这样的感觉很奇妙。
他们都不追问她为什么要离开他们,也不去怪罪她。他们的反应就好像内蒙古的冰雪还在昨天,而他们之间没有半年的空白。
随缘竟是这样一件美妙的事。
二十左右岁时不懂随缘,凡事偏要勉强。梗着脖子跟一切干一场,好像凡事不拧那么一下,就是自己不厉害。那时怎知最终是“随缘”这样的心境曾救她于水火呢!
月亮也知不勉强。
它在天空挂一会儿,被云遮住了。遮住了便遮住了,云散了便是云散了。
波涛声那样好听,曾不野闭起眼睛。
孙哥又哼起了歌:
“我知道所有的伤痛都会过去”
“也明白有些遗憾会永远留在心底…”
民谣诗人会唱那么多歌,他闭上眼睛的时候是不是也在想着谁呢?歌声如泣如诉,让海风都轻柔起来。距离他们最近的帐篷里传来轻微的鼾声,大海也在安慰着他们的梦。
徐远行说有一年他在一片野海滩露营,除了星星,周围没有任何别的光亮。
“你们知道繁星落在海面是什么样子吗?”他伸出手指:“有两片星空。天上的那片是寂静的,海面上的那片在动。你只要看着,就感觉星星在缓缓向你流。”
星星缓缓流向你。这样的意境修辞,或许只有心怀浪漫主义的人才会拥有吧?曾不野深深看向他。
“那你孤独吗?”常哥问。常嫂不爱动的时候,老头儿就一个人去野外趴着,有时是很孤独的。孤独的时候听觉会变得敏锐,一切声音都会在人的耳中放大、清晰,再钻进大脑、印刻在心里。
徐远行想了想:“偶尔孤独吧。”
曾不野在一边滋儿滋儿地喝红酒,他们的聊天是她的下酒菜。这下酒菜还挺有滋味,她酒没喝够。
主动跟孙哥要酒:“孙哥,再来一杯。”
孙哥的红酒壶正冒着热气,他也巴不得别人欣赏他的手艺,就跟曾不野说:“咱也别搞那些穷讲究了,你孙哥给你满上吧。”给她倒了满满一杯,不小心就要漾出来。
“那我干了吧。”曾不野说。
孙哥就呵呵地笑。曾不野这人说话还是那么哏,听着很好玩,不讨厌。
曾不野喝到浑身发热,甚至觉得自己头顶开始蒸发水蒸气。徐远行歪着身子看着她,猜到她已经有三分上头。这杯喝完,七分醺。目光比平常柔软,也略显木讷,转头看人都慢半拍。着实可爱了。
“喝完这杯睡觉啊。多大岁数了还熬鹰呢!”赵君澜在一边打着哈欠说:“你们怎么也搞上朋克养生那套了?喝酒就喝酒,放那些乱七八糟的。依着我,直接干半瓶闷倒驴,倒头就睡。那多敞亮!多痛快!”
“要么说你是糙人呢!”曾不野说。她挺爱逗赵君澜,赵哥说话百无禁忌,也不生气。
困了,这下真困了。
赵君澜和徐远行睡“次卧”,曾不野睡“主卧”。徐远行还像在内蒙古一样,认真给她铺了床。她只管钻进睡袋里,闭上眼睛,听着海浪声。
海浪声会令人眩晕。
它由远处来,一直到你的耳边,冲刷一下泥沙,带走一点泥沙,帐篷好像就动一下。他们明明离海岸线很远呢!曾不野想。
赵君澜和徐远行聊着天,再过会儿赵君澜的鼾声就传来了。
徐远行惦记她的防潮垫太薄,就到她门前问她:“睡了吗!”
曾不野假装打了一个如雷的大鼾,接着笑了,说:“没睡,进来吧!登徒子!”
…
她比从前爱笑了。徐远行想。走进去缩在角落盘腿坐下,拿出一副很礼貌的姿态。曾不野翻了个身借幽暗的灯光看着他,压低声音说道:“你现在很绅士。”
“前女友和朋友我还分得清。”徐远行说:“自己什么身份我也分得清。”
“好吧。”曾不野说:“那如果我说现在我们重归于好呢?”
“不可能。”徐远行果断拒绝:“你当我是什么?你养的狗吗?想拉黑就拉黑,想和好就和好?”
“还生气呢?”
“你也没哄我啊!”
“我不会哄人。”
“那我们就只做朋友好了。做朋友我就不怕你拉黑我,我甚至还能骂回去,比你骂的脏。”徐远行说完伸手摸摸防潮垫:“行,不薄,睡吧。”
他转过身,手却被拉住。回头看去,觉得这真是为难曾不野了。她别扭地嘟着嘴说:“别走嘛,聊会儿。”
他生生把嘲笑的话憋回去:“你这不是挺会哄人吗?”
“这就是哄了?”
“算是吧。”
“那你还生气吗?”
“气死了。”
“那还谈恋爱吗?”
“不谈!”
这下徐远行真走了,回到自己的“次卧”,闭眼睛的一瞬间忍不住笑了下。睡熟的赵君澜还在说梦话:“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俩还是要搞在一起…”
波涛声很妙,他们睡得很好。凌晨时候徐远行将曾不野拉起来,拉下帐篷的窗户,让她向外看。
从那个小小的窗向外看去,海鸟在空中盘旋,海面浮光跃金。昨夜那片星空尽数落在了海里,迎接这一天第一道霞光。
光透过窗打在曾不野脸上,照亮她的眼眸,她想:多么值得留恋的人间啊,身边的人多么好啊!
“徐远行,对不起。”她突然转头对徐远行说:“对不起,我错了。我早就应该明白,并非所有的关系都是负累。我不应该怕拖累你,我应该相信你。”
“我应该先相信再去爱,而不是因为爱了才相信。”
徐远行这辈子听到过很多情话,真的假的,假的真的,都不及此时此刻带给他的震撼。曾不野明明只说了几句话,但他却看到了她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挣扎、彷徨、恐惧。她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那经历了她血淋淋的思考过程。
不知道为什么她说这些会让他有想哭的感觉,只能吸吸鼻子,故作轻松:“嗨,没关系,都是小事。”
“别装了。”曾不野说:“我们都知道,这不是小事。对不起,我为我带给你的伤害道歉。我并没有比别人强多少,只是伤害你的方式不同而已。”
“你非要这样吗?”徐远行的喉咙堵住了,鼻子很酸,眼睛潮湿。他好像从来都没被这样真诚地对待过。他看起来无坚不摧玩世不恭,所以别人以为他不会受伤。他也渐渐伪装成别人期待的那样,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
其实很有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