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岩岩找着托辞:“我得等等我这朋友。”
陈伯母面色稍淡一分,整整胸前披着的松石绿苏绣披肩,道:“不妨碍。这是哪家的小姐?”
这可没事先对过词,程岩岩一时半会编不出来,只好说:“是我闺中密友。”
待少薇出来,程岩岩挽住她手,什么身份都没说,单说:“这是我婶婶,你就跟我一起叫婶婶吧。婶婶,这是少薇。”
少薇轻点下巴,出声叫:“婶婶。”
她下巴尖,清瘦的鹅蛋脸,发髻细碎了些,被她刚刚对镜整理好了,一股子沉静雅丽,其实是讨喜的,又是程岩岩的朋友,陈伯母已拂去了刚刚的不快,道:“少小姐听不听昆曲?”
少薇道:“还没听过。”
陈伯母望了她一会:“既然这样,要是身体缓过来了,那就一起吧。”
其实是句拐了弯儿的客气话,底下意思是要她自请离去,但少薇不怎么听过这种会拐弯的话,便请教程岩岩,与她对视了一眼。程岩岩冲她一点头,她也就应了。
陈伯母心道,看来是个素姑娘,没出身的。不过这么漂亮,倒不是不值得培养。
这圈子高处不胜寒,不仅男人需要漂亮生物,女人、老人,也都需要漂亮、活气、灵光的生物,看看听听,赏心悦目,带在身边,正如佩戴珠宝,让他们衰老起来的皮肤被点亮。
三人顺着游廊往园子中心走,转过一角,盛夏明景豁然开朗,与陈宁霄碰面正着。
一路有疾色的男人,在对上这一眼的刹那,脸上的心不在焉、压制在眼底的烦躁都通通消失。他笃定地多看了少薇一秒,而后哼笑出来,西装下的躯体骤然松弛,重回倜傥。
他知道,他认识的她回来了。
这一眼后,他不露声色地将目光放回了他伯母身上。
虽然这三人碰到一起算是意外,但倒也是个不错的意外。
陈伯母看见他,喜道:“刚还让岩岩找你,你倒自己找过来了?”
陈宁霄确实是一路看着定位自己找过来的。勾唇略笑:“这不巧了?”
少薇生怕他心血来潮就拽过她介绍,万一把这贵妇吓出个心梗好歹的。但听他们寒暄了几句后,她略略放下心来——陈宁霄似乎一时半会没这打算。
《游园惊梦》马上开演,当世最知名的名伶班底,最拿手经典的一出戏,一时间众宾客都往那戏台前的水榭里聚,园子四处都升起人声。
陈宁霄手抄兜走在陈伯母身侧,应对着她无聊的问话,比如是否和他父母见上面打过了招呼,又说今天有几位人物是他伯父叮嘱他要见的,对他业务有用。
陈宁霄一边应着,一边将右手从西装裤口袋里伸出来,很轻地捏了一下少薇的手。
少薇一惊,但没抽出,迟疑过后,她掌尖回勾,拢住了陈宁霄的手。
陈伯母正说到兴头,冷不丁就听到了陈宁霄一声笑,忍俊不禁似的。
“笑什么?”伯母问,以为自己刚刚指导他生意显外行了。
陈宁霄这会儿对狗都温柔:“没,您智慧,我听了受益。”
陈伯母可没被他这么对待过,当下嘴合不拢,面上却瞪他:“当着岩岩的面你倒学会说话了?”
程岩岩心想,可不关我的事啊!
又睨了一眼少薇,找她的目光。
两人视线是对上了,少薇抿唇笑笑。
程岩岩想,哎,真是磊落的姑娘。又想到与恍惚的她的那些对话,心底默默回响出一道声音:爱人,信人。感受不到信任、给不出信任的爱,不是爱。
程岩岩不会想到,他们也曾走过既不信自己,也信不了对方的一程路。
到了水榭,等待登场的三位名伶已妆容齐整,正与宾客们合影、寒暄,不乏人送花。见陈伯母来了,众人又自觉散开,如此,随在她身边的几个人也都成为了目光焦点。
窃窃私语声响。
“那是哪位陈公子?”
“大陈被带去北京培养了,这是二陈。”
“还是亲生的要紧。”
“想岔了,会惹事的才摁在身边,有本事的这是放手预备接班了。不信你看旁边那个穿旗袍的。”
“谁?”
“中央‘程’。”
听者肃然起敬。
说者声音更压低。
“听说在接触。”
“那不得了。”
“旁边那位呢?”
稍欠雍容,但清丽冠绝,容不得人忽视。
“嘶……这,确实是生面孔了。”
“不得了。”口癖之余额外加了一句,“不得了的漂亮。”
刚赶到盛怡园的陈定舟,被大了肚的娇情妇挽住手,于人群中低调。他知道这嫂子表面亲民实际上极好排场,今天这游园宴席他只打算稍现个身就走。但看到那鹤立鸡群、场面又极其复杂的中心几人后,陈定舟脸上经年的堕色厉色都是一愕,简直是傻在了当场。
他的儿子。
他不出意外的话万众瞩目的准儿媳。
他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不祥、不吉、带着白色山茶花般死亡气息的少女——他儿子的女朋友。
虽然分居二十年,但夫妻某些方面利益是一致的——陈定舟第一时间去找他妻子司徒静,想要问问她在搞什么鬼,为什么没有把这女人从他儿子身边弄走,反而还登堂入室了?
陈宁霄做事一向不经他商量首肯,在陈定舟眼里简直可以说是剑走偏锋离经叛道。一个猜想随即浮上陈定舟心头——他这逆子,该不会是要当场给这女人一个身份?
那程岩岩又怎么肯在一旁?难道,他青出于蓝,已经胜过他老子,在成婚前就先让情妇和正妻达成了和平?
陈定舟浑浊阴鸷的双眼,一边在满场人中寻找他发妻的身影,一边猜测着、推敲着、惊疑不定着。
所有人的
目光都瞧着水榭中心的这一幕,独陈定舟目光逆向。
骤然——他目光一定,身体发寒,僵到发硬。
他看到了司徒静。
人群中,司徒静面孔灰败,正一眨也不眨地盯死了他。
像个疯子,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
陈宁霄的眼锋也扫见了他父亲,勾唇略略一笑。
很好,人齐了。
与此同时。
帷幕拢下,戏班就位,两侧台本电子幕亮起,全园皆静。
第104章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昆曲婉转。台上,杜丽娘软腰垂首步步迤逦生莲,台下,一众身居高位的宾客于紫檀软垫椅中正襟危坐。真票友听得入迷,摇头晃脑不时喝采,假戏迷忍着哈欠,眼波流转间妄图窥见天梯。
陪陈家伯母坐在首排的,分别是今天这酒会的东道主,一位年事已高的国家级昆曲艺术家,程岩岩,以及陈宁霄。少薇身分不明,在演出前被客气地请到了后排。
陈宁霄给她发了条微信:【演出结束别乱走,等我。】
少薇答应了他,在台下听得很沉浸。
冷不丁的,她丢在手拿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少薇拿出看了眼,“司徒阿姨”来电。
她按了下锁屏键,既没有挂断,也没有接,将手机倒扣放在腿上。
这些动作司徒静看得一清二楚。
她不似常人的脸色在少薇这一举动后一愣,接着更为失魂落魄起来,眼神的时散时聚出卖了她脑子里的颠三倒四。
一时想,宁霄真没骗她,这姑娘已经知道了真相,不会再为她所用。
一时又想,她对她培养这么多年,绝非无真情,她竟弃绝得如此坚决,该死。
一时想,宁霄要为这姑娘动真格,那她这二十几年的忍耐苦修岂不是功亏一篑?
一时又想,没关系,只要保证启元只有一个继承人可用就行……
和陈宁霄的对话还若近若远地飘忽在耳边。
他说她恶毒?一个为了他卧薪尝胆半生、舍弃了所有尘世幸福的母亲,到头来竟被亲生儿子说恶毒。司徒静虽然觉得胆寒,但作为母亲,这一点坚韧她却有,她绝不苦口婆心问自己儿子眼里有没有她的付出她的委屈,而只是怀着冷静的怜悯宽容了他:他不懂。他从小被她保护得太好,以为身上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不知道背后是他“恶毒”的母亲的牺牲。
仅此而已,他不懂。
天底下没有母亲不会宽容儿子的不懂事。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当母亲的怎能因为儿女的不理解,就改弦更张呢?儿女这年纪,怎会懂一位母亲的谋略和牺牲。要当一个伟大的母亲,战略定力必不可少,有时定会招致儿女的攻击甚至怨恨,但一切尘埃落定之时,他们终会恍然大悟,感恩、痛哭……
司徒静眯了眯眼,回到了戏中,捏了个兰花指,附合着台上的唱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游园》这折唱完,按东道主意思歇十分钟,供客人喝茶谈天。
陈伯母牵起程岩岩的手,问她觉得如何。程岩岩喜欢这些古典东西,素养又高,圈内长辈皆知,陈伯母便让陈宁霄陪程岩岩去后台看看演员们。
一扭头,却见陈宁霄老神在在地搭腿坐着,手执茶盏,一双狭长漂亮的眼眸半垂,极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后道:“伯母再这么执意当着我女朋友的面撮合我和程小姐,那就是给三个人难堪了。”
零帧起手,陈伯母错愕当场,下一秒,她目光笔直无碍地找向了仍乖乖坐在椅子上的少薇。
她甚至在玩什么弱智打小蜜蜂游戏。因为陈宁霄让她结束后别乱走,所以她干脆全程都不动,就埋头坐着。这现场与她无关,她对谁都不感兴趣也没有贪图。
一声轻磕,陈宁霄将杯盏轻轻搁到一旁紫檀案几上,起身,云淡风轻地一笑:“伯母好眼力,薇薇也是真出众。”
陈伯母:“……”
“程小姐?”陈宁霄略一颔首,唇角勾笑。
程岩岩微笑,着软皮平底鞋的双足无声落地,起身,抚平旗袍,而后来到后几排座位席,将埋头打小蜜蜂的少薇牵起来,众目睽睽之下牵到了前排。
少薇一脸茫然,以为又要自己扮演闺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