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薇不再跟他耐心地周旋、一句答一句。
“宋叔叔。”她叫他一声,沉默:“十五万,你收到了吧。”
终归是初出茅庐的小羊,角没长硬,牧羊人一晾,它就沉不住气,有了个领头羊,就以为能跳出篱笆。小羊是很好驯的,唯头羊马首是瞻,头羊不在了,它也就没了主意。
“收到了,你怎么知道?”宋识因不动声色地逗她,装傻。
“因为是我打的。”少薇语气急冲了一丝,又稳了稳:“宋叔叔,你当时为我外婆支付了十万的医药手术费,加上别的七七八八和利息,我还你十五万。”
“你这孩子。”宋识因仍然气定神闲的宠溺口吻,“我才借了你多久?你还这么多,是把我当高利贷了?何况……”他眯了眯眼,温柔醇厚笑道:“你哪里来的钱?薇薇,外面多的是路子不正的来钱方式,你还小,别走岔了路。”
“这些就不劳您操心了。”少薇吞咽了一下,闭上眼,捏紧拳头,在如响旗般的风声中说出那句她在心里早打过一百次腹稿的话:“我们两清了。”
电话那端,是长久、长久、长久的沉默。
“我不喜欢你描述这件事的方式。”宋识因对待小孩的那种循循善诱,“你没欠过我,谈什么两清?有空的话,我们吃个饭吧,或者,我去你家等你?”
少薇蓦地心尖一颤,足底心感到了一丝恐高感。
她沙哑的声音在风声中弱下去了:“……好,你把时间地址发我。”
黑色的雨滴一颗一颗地从稠密的云层中砸了下来。
砸在低眉顺眼的草木上,砸在灰色的水泥地上,直至终于绵密交织成湿黑的一片。
以灵活快速而在全球富商中享有盛名的庞巴迪私人飞机,降落颐庆国际机场。黑色奔驰MPV于雨瀑中驶近飞机侧翼,司机撑开直骨伞,迎接到了他步履匆匆的年轻客人。
“哥?”司徒薇扶着机舱门叫了一声,一手抹去刮到脸上的水沫:“你真就这么不管我了?”
陈宁霄没听见,亦或者听见了但认为不必要回复,总之,他连头也没回,高大的黑色背影消失在雨幕中。
下午的探视时间,少薇又再次进了重症病房,这次陪陈佳威聊足了二十分钟,陈佳威没再有异样反应,但陈母坚持说从玻璃窗里看到了他面部表情的柔和。
少薇从没自说自话这么久过,出来后只觉得精疲力尽神思恍惚。
跟宋识因约定的晚饭时间即将来到。
她往脸上泼了泼冷水,在医院长廊上安静地坐下来,闭上眼,均匀呼吸。
等待。
陈佳威奶奶给她接了杯温水,说姑娘你辛苦了。
暴雨和狂风已经席卷了人间的一切,在玻璃上形成鱼纹似的水瀑,更衬得这建筑物里的静默、宁静,如某种序曲。
《月光奏鸣曲》的来电铃声响起,她心念一动,按下接听键。
陈宁霄的声音响在耳畔:“我到了。”
衣着朴素的少女背上双肩包起身,走过亮着求生通道灯的走廊,走进金属的电梯门中。
那晚,宋识因看到一同出现在餐厅的陈宁霄时,脸部肌肉不自觉地一沉,又风度翩翩地笑起来。
“所以,这么久以来改变她的,其实是你?”
第51章
医院地下停车场。
穿破暴雨而来的奔驰MPV被冲洗得黑净瓦亮,地上轨迹蜿蜒湿漉漉。在少薇走出电梯厅的这一刻,车厢的电动门已经无声无息地拉开。
少薇上了车,将地址给了司机。
车子载着她驶出巨大的城市地下掩体,骤雨骤然笼罩住整台车,挡风玻璃上水汽如雾,但一切恐怖的喧嚣都被严密隔绝在了这台豪华商务车外。
车内安静得甚至只能听到雨刮声。
车和司机都是包机公司的配套,停红灯间隙,他对客人道:“也是刚好,要是晚一个小时,恐怕就只能备降。”
陈宁霄没说机长曾跟他沟通过这个方案。天空之上的景象远比地面上要恐怖,闪电在巨大的黑色碉堡云中如游龙,司徒薇吓得裹紧了毛毯一个劲地喝热水。听说了机长的方案,她疯狂点头,见陈宁霄沉吟,她快哭出来,扯他的胳膊:“哥啊 ,你晚一点回去又不会怎么样……”
手机嗡声震动。
通讯自进入风暴圈就不太稳定,这是中断前陈宁霄收到的最后一条短信:
Vivian:【钱我打过去了,谢谢你。电话一直打不通。
他约我晚上吃饭,我答应了。祝西班牙之行一切顺利!】
机长是前苏联飞行员,看到他脸上神情,已经知晓他决定,手在他肩上捏了捏:“我会让你降临在风暴前。”
他做到了,代价是司徒薇再也不想坐任何跟苏联俄罗斯东欧飞行员沾边的航司了!
“为什么突然回来?”少薇轻轻吐息,为接下来的碰面做心理建设。
陈宁霄半点没往她身上靠:“有事。”
少薇点点头:“需要跟你说一下陈佳威的情况吗?”
陈宁霄看出她这件事上的彷徨,不动声色地接引:“说吧,越详细越好。”
少薇便将她所见所闻都说了一遍,末了,安静一会儿问,“他真的会醒不过来吗?”
“我帮他联系专家了,等体征稳定,会为他会诊。”
“你对朋友真好。”少薇怔了一下,“还以为……你跟陈佳威关系一般呢。”
“谈不上多熟,跟乔匀星比不了,比之前的蒋凡好点。”
少薇不由得问:“意思是现在比不上蒋凡了?为什么?”
长期的飞行让人疲乏,陈宁霄也不意外,他一手撑在皮质座椅扶手上,支着腮半披着眼,闻言只是淡淡地扯了扯嘴角:“人和人的交往是互相亏欠出来的,蒋凡帮过我,做事成熟,会分轻重。”
“能找到是谁打的吗?”
“警察在查,但有难度,没有认证物证,学校各出入口的监控还在看,暂时没发现异样。现在在排查陈佳威的社会关系和金钱往来,看看会不会有突破口。”
没出命案,学校也有意压,这事情本来投入不了这么大的力度,说到底还是因为上面交代。
“我让你别把护身符给他们家,你怎么不听?”
听上去像问责,倒是不凶的,只是惋惜她的不乖不信他。
“我没给……”少薇嘟囔着,“你跟乔匀星都交代那么多次了。就是在准备室换衣服时没注意,你看,我口袋浅。”为了证明,她把上衣口袋翻出来给他看。
陈宁霄哼笑一声:“算了。”蹙着眉心想了想:“我跟警察打个招呼,让他们别来问你了。”
“为什么?”少薇不解,“这样会不会干扰调查,给你添麻烦?”
陈宁霄沉吟着,搭在手上的脑袋缓缓摇了摇:“你跟他唯一的交集就是我们,本来就不关你的事。只是一调查盘问,你身份造假的事就瞒不住。”
“这……这不犯法吧?”少薇小心翼翼地问。
“不犯。但这个节骨眼爆出这个,陈家从情感上很难不多想。”
十六岁,瞒报年龄,酒水销售,又跟陈佳威因夜场结缘。虽然每一点都无可厚非,但一结合起来,就很容易将人往情杀的方向暗示。以陈家现在的情况,一旦知道了这些就必会怀疑也必会深挖,警察也没有理由搪塞。而继续往下挖,少薇的社会关系就将无处掩藏,而且盘问起来,邻里如何相处?风声传到学校,她又如何自处?毕竟是一个能把酒吧服务员传成的群体?挖到了宋识因,更是给种种流言蜚语和猜测浇上一层油……
等一下。
铮的一声,陈宁霄的思绪到这里断开。他愣了愣,直起身子。
“怎么了?”
陈宁霄看着她如山茶花模糊柔白带着神性倦思的脸。
她的神情和眼神,有一股干净的、毫无攻击力也毫无生命力的气质,是如此不设防的美,如此易采撷、易获得的美。
陈宁霄重新散漫地坐了回去,闭上眼:“没什么,可能是我想多了。”
宋识因,是一个做智能家居的青年企业家,就算再觊觎她,再想培养她利用她,也不至于铤而走险。商人至少算得清账,不算账走极端的,是变态。
半小时后,黑色商务车停在了一家花园酒楼的门口。
雨水太多,门口地毯被踩得皱皱巴巴,连旋转门都停了。门童撑开伞顶风来迎,问:“少小姐对么?宋总在‘白梅’包厢。”
这家酒楼是老字号,不知是因为台风天还是宋识因花了钱,偌大的大厅竟一桌客人没有。原本打理精致的露天庭院里,所有桌椅都撤了,遮阳伞也束得紧紧的,暴雨摧折草木,一派风声鹤唳之景。
包厢里有茶香袅袅。
服务生推开门,“宋总,客人到了。”
宋识因高深莫测的微笑在看到陈宁霄后凝滞了一瞬。
这一瞬,长出了他训练有素的神经控制——
怎么竟然是他?
“别来无恙啊宋总。”陈宁霄两手抄在裤兜里,姿态散漫地打了声招呼,继而旁若无人地走进包厢,不请自坐,掂起一枚显然是刚刚才注入茶汤的茶盏,在鼻尖嗅闻了一闻,勾唇一笑:“你给薇薇的这杯茶,我代她喝了,你没意见?”
宋识因眼角的笑纹比平时更深,气定神闲比了个请的姿势。
“陈少爷今天看来是来当话事人的。”
“怎么会?看这台风天,她一个小姑娘走得多辛苦?我送她过来,蹭顿饭吃罢了。”
“薇薇,”宋识因转向她,目光不着痕迹地自上而下。
她衣衫头发寸缕未湿。
“陈少爷把你护得很好。”他意味深长地一笑。
“不敢当。宋总也当了回好人,老人家将来做百年大寿,宋总得坐主桌。”陈宁霄撂下茶盏,半侧唇角勾起,跟上次茶会上如出一辙的顽劣难管。
“是吗?”宋识因仍然盯着少薇说话,“看来薇薇已经把事情都告诉你了。”
“告诉不告诉的,有什么要紧?”陈宁霄轻描淡写:“宋总干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宋识因脸色一冷。
陈宁霄老神在在,话锋一转:“我倒觉得薇薇对你的报答完全不够。”
少薇心口一堵:“不够?”
“当然不够。”陈宁霄微微一笑,“宋总热心肠帮你,你就该在楼下,在街道,在学校,在宋总公司都拉一条横幅,将宋总对你的善举广而告之,校报也该采访。怎么能让好心人做了善事却没留下善名呢,你说对吗?”
少薇怔了好长一会儿,明亮的双眼望着他,唇角明明是上扬的,但眼里却浸透了难以言喻的悲伤和如梦初醒、啼笑皆非。
晚了,陈宁霄……你早点教我就好了。
宋识因眼底一片晦暗。
很显然,他的纨绔只是他在面对父辈一些社交圈的保护色。他,很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