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幅写的啥啊?”
“什么要高二四班某某某配合警方调查,别当罪恶帮凶,什么我儿生死未卜至今未醒,天绝不的姑息,什么小小年纪周旋夜场桃色误人害我儿之类。”
“我去!”
那天的早晨,雾气茫茫,不像台风过境,却像春天的回南天、梅雨季,空气湿漉漉的有着重量。
苍茫的雾色中,她每走一步,都能听到人的声音。
那些声音是冲她来的,目光是箭矢,话语是投石,一张张面孔隐没在白色的雾气后,让她脚步迟疑,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快看,这就是少薇。”
“这长得也一般啊,至于闹出情杀?”
“谁知道呢?”
“听说早就在酒吧做生意了,你之前没听过她八卦?她可是十二中的能人名人。”
“看着挺清纯的啊,外面居然有大哥,嘶——牛逼。”
“嘘别说了,她看过来了。”
她看过每一张脸,试图与他们对视,找到这不是在梦里的证据。
但是没有人和她对视,每个人都匆匆低头转头,或者若无其事地说笑、加快脚步,说着昨天布置的课文没背。
那么,一定是在梦里吧。既然她连一双干净的瞳孔都找不到,那么,一定是在梦里吧。
“少薇,你来办公室一趟。”
韩灿前所未有的严厉。
“你外面惹什么事了?现在校长,教导主任,年纪组长,都找我要说法,警察也来了。”
“我……”她干渴的嘴唇动了动,漆黑的瞳孔在升起来射入办公室的阳光中变为朦胧的、空洞的琥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现在有人控诉你伪造身份,说你隐瞒线索,纵容包庇凶手。”
“不可能,我没有交过男朋友。又怎么会有人因为嫉妒,就去把另一个人打这么狠呢?”
“你在酒吧卖酒,社会关系复杂,受害人家属心理上能接受你这说法吗?而且你一开始也没对他们说呀,那不就更可疑了?现在他们被学校和上面的人安抚下来了。”
从韩灿办公室走往教室的一路,空无一人。
整条走廊一个人都没有,可是,整条走廊又都是人。
那些人在窗户后,头挨着头,肩叠着肩,一双双眼,兴奋而惊恐地瞪着她,为这桩情杀案的女主角行注目礼。
那些人,有时候问她借橡皮,有时候向她请教题目,有时候喊她值周时手松一点。
“唉唉唉!少薇回来了!”
桌椅,不见了。
不是她的桌椅不见了,是同学们的桌椅不见了。
她的课桌椅孤零零地在圆心,在它的四周,是真空地段的扇形,是一条无法逾越的护城河,再往后,才是同学们的桌椅。他们自发地把空间让给了她。一个卑微的边缘的小人物,只有在遭受审判时,在法庭上,才能获得如大人物般充足的场地。
班主任进来了。
“谁让你们搞成这样的?!都给我搬回原来去!”
“老师,好恐怖啊,”有人举手,“能不能排除嫌疑了再放回来啊。”
少薇一张张脸看过去。这次她找到瞳孔了,那是唯一一双肯与她对视的瞳孔。
司徒薇……
她的双眼是如此惊恐,双唇是如此紧抿,似乎想说,不是我泄密的,我没有告诉过别人你的身份。
少薇冲她勾了勾唇,给了她一个如梦似幻的、安抚式的微笑。
小女孩,你什么都不懂。
“老师。”她从她孤独的荆棘宝座上站起身,平静地,声音沉静得不掺一丝杂质地说:“让警察来调查我吧,我愿意接受一切调查。”
审讯室的灯,也是白雾的死色。
“你和伤者陈佳威是什么关系?”
“仔细交代你在Root打工的经过,都认识了哪些人,对方是做什么的。”
“卷宗显示四个月前,该酒吧曾有过一次恶性斗殴事件——”
“不是他!”面容苍白、有问必答的少女,在这一刻不顾一切地说。
片刻的沉默。
“我们会调查。不会冤枉,也不会错放。”
……
审讯持续着。
“孙哲元带你认识的富商中,你跟谁保持了来往和联系?”
……
“你外婆住院期间……”
……
“宋识因,跟你是什么关系,怎么认识的?”
叮当一声,一根极细的银针,带着命运的线,恰好地落进了为它量身而做的针眼之中。
“我和宋叔叔……”
……
“宋叔叔对我很好,会带我出席他朋友的场合,都是大人物……”
……
“不,他没对我动手动脚过。他说,他有个上初中的女儿,帮助我是将心比心。”
……
“他应当不知一个女儿,有一天,他的家里来了一个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问我——你也是,宋识因的女儿吗?”
从审讯室出来时,弥漫了一个上午的白雾消散了。
白昼刺眼,她在门口站了会儿,扬起头,不自觉眯了眯眼。
公安局的蓝,与蓝天的蓝,深浅交映。
她的手机疯狂地震。
是陈宁霄来电。
她看了屏幕数秒,轻轻地摁下拒听键。
陈宁霄,我说过的,只要这件事件解决了,一切都无所谓,一切都好。
她的手机疯狂地震。
这是她出审讯室的两个小时后。
屏幕上闪烁的是“宋识因”三个字。
她看了屏幕数秒,微微地勾起一丝笑意,轻轻摁下拒听键。
对于她还如常、按时出现在医院这件事,陈家人既觉惊涛骇浪,又觉嗓子眼里进了苍蝇。
“你还敢来!佳威就是因为追求你,追求你这个——”陈母几近晕厥。
“阿姨,无论如何,我愿意天天来,直到陈佳威清醒。”她平静地站在陈家人面前,双唇不着颜色,一张脸上唯有双瞳的黑,黑得像漩涡,清澈,却又让人看不清。
这样的平静,让所有的歇斯底里都失去了发作的空间。
陈父高高扬起手,即将要挥下来的那一刻,被一道疾风般抬起的手稳稳死死地扣住。
所有人回眸,少女死气沉沉的目光,也随着这道身影有了细微的波动。
“抱歉,叔叔,我不能让你动她。”陈宁霄也很平静,一字一句地说。
“你知不知道她干了什么!”陈。
父激愤到心脏绞痛。
“你不了解她,不懂她的生活。”陈宁霄仍旧扣住他的手,不着力,也不松懈,“案情一定会水落石出,真正的凶手一定会被绳之于法,你们,”他目光逐一扫过每个人的脸,“不要添乱。”
再后来的事,少薇越加的记不清了。
只记得陈宁霄扣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带离医院。走廊很长,白灯很晃,她被他牵得跌跌撞撞,一双眼只盯着他的背,他后脑勺有些乱的黑发。
“陈宁霄。”她不自觉叫了他一声,“你这样,好像我们两个要去流亡哦。”
陈宁霄脚步微顿,转过身,就着拉她手腕的姿势将她拉到眼前,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做错事的人,不需要流亡。”
她身体随着他这句话震了震,雪洞一样清冷的双眼里无声地流下了两行眼泪。
陈宁霄迟疑了一下,扣住她的后脑勺,缓缓地将她的脑袋按向了自己的肩膀。
“除非事情结束,否则不要再挂我电话。”
又下雨了。
夜晚的雨丝,在灯辉下像银针。是上天向有罪之人降下的刑罚吗?
都走到自建房的楼下了,她接到陈宁霄的电话:“陈佳威醒了。”
少薇仰头看了看那个亮着灯的窗口,窗户上似乎映出了外婆的影子。
她打电话给尚清:“尚清姐,我今晚上可能很晚回来,或者不回来了,外婆就交给你照顾吧。”
尚清欲言又止:“你……一切怎么样?”
“没问题。”少薇笑了笑,“是梁阅告诉你的?”
“他想找你,但找不到。”
“我一切都好。明天见。”
刚苏醒过来的人,需要做一系列繁琐精细的检查,检查过后精力便已消了大半。少薇赶到时,整个病房挤满了家属和医护,靠坐在床头的陈佳威,既消瘦又疲倦,丝毫见不到曾经的痞气和桀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