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中只留一缕清冷的空气。
他收回视线,抬起眼,看到海棠门后出现的那道身影。
他一点不觉得惊讶,心中只留平静。
只有喻景尧能让喻礼方寸大乱,一跑了之。
喻礼对后院很熟悉,几步便穿过深深林木,藏身在密闭的房室之中。
这里是放杂物的地方。
开门的瞬间,天花板上掉落零碎的灰尘,空气闭塞,充斥着腐木的气息。
喻礼坐在堆放杂物的低柜上,倾身挑开深色窗帘,透过海棠花窗,她望见圆月门前相对而立的两个人,同样的清瘦挺拔。
喻礼听不见他们在讲什么,也看不清唇形,只觉得喻景尧的神色凉森森的,至于程濯的神色——
他留了一抹修挺背影给她,她看不清。
她冷静下来,觉得自己刚刚察觉到喻景尧过来就飞快跑掉的行为十分不妥当。
她明明跟他说过,他们光明正大,不惧人言。
结果到了喻景尧跟前,她却私自跑了,连一句解释都没留下。
可是她又该怎么办呢?
这么多年过来,担忧二哥,关心二哥已经成为她的本能。
见他一个人在花厅里孤清冷落无人搭理就已经让她足够心疼,她又怎么能跟程濯同时出现伤他的心?
谢思齐觉得她会因为二哥给昕昕剥栗子吃醋,殊不知,昕昕就是她哄过去陪二哥说话的。
她不忍心看他孤零零一人无人搭理的模样。
但,这样做,对程濯又何其不公?
喻礼揉着额角,心底一团乱麻。
她又想起谢琬音当年劝她的话——
在她把那架床烧了之后。
“你们这样也不是个样子,不如我给你们做个假身份,让你们出国,到了国外,天高地阔,谁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呢?”谢琬音拉着她的手,“礼礼,你们是亲兄妹,没有谁比你们之间的纠葛更深,无论你们谁找了另一半,你们两个这样的情况,对另一半都是非常不公平的!”
当时,她拨开谢琬音攥着她的手,“走不出的是他,不是我,我相信我能走出另一条路!”
她抱着必胜的信念走进跟梁宗文的婚姻。
结果一败涂地。
她轻轻闭了闭眼。
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认,她已经没有必胜的信念了走进任何一段爱情了。
“咯吱”一声,紧闭的房门开了。
喻礼手指紧紧攥住坚硬冰冷的桌角,眼睛里的紧张显而易见,直到望见来人的脸,她紧绷的身体徐徐松缓下来。
她跳下柜子,几步跑到他面前,仰起脸。
程濯垂眸看着她,挺括西服上匀满粲然的光。
喻礼竟然有些踌躇,她抿了下唇,“你们聊了什么?”
程濯伸臂将她拥在怀里。
他拥住她的动作是很舒缓优雅的,力道却有些大,像是把她紧紧嵌在怀里。
他的吻落在她耳边,手掌深深扣住她纤薄的脊背,手臂青筋浮起。
语气还是沉静温和,不疾不徐,“没有聊什么,聊一些浅显的政治话题。”
程濯简单把谈话内容告诉喻礼,得知并没有发生什么,她紧绷的身体慢慢柔软起来。
程濯缓声说:“我刚刚进来的时候,你似乎有些紧张。”
不能说是紧张,或许可以成为“恐惧”。
他望到她因恐惧而骤然放大的瞳孔,指尖青白攥着桌角,肩颈绷直。
他从没有见过这种模样的喻礼。
似乎,她对密闭空间里骤然闯进的人这个场景产生了某种创伤后应激障碍。
喻礼埋首在他胸膛,没有多想,闷闷道:“我以为进来的是二哥。”
程濯眸中厉色一闪而过,扣住她腰肢的手臂不受控的发紧。
他垂首轻吻她发顶,掌心怜爱抚过她微冷苍白的面颊,柔声说:“不要怕。”
喻礼说:“是我食言了。”
“我理解。”程濯温和说:“不要有心理负担,我并没有跟二公子一争高低的好胜心。”
他越是通情达理,越让喻礼觉得愧疚。
轻轻勾住他手指,她轻声问:“要不要留在喻公馆吃顿便饭?”不等他回复,她又补充,“以我男朋友的身份。”
程濯回握住她的手,没有丝毫停顿,“好。”
当喻礼和程濯携手走进喻公馆用饭的餐厅时,在场众人,没有一个人脸上露出惊诧。
喻介臣敛眸笑了笑,侧首问谢琬音,“你也知道了?”
谢琬音得意道:“我女儿,自然什么事都不瞒着我。”
喻介臣只是笑,静静看一会儿妻子,目光移到喻景尧身上,他的脸色还不错,依旧是一副万事不在意的模样。
他抬手叫来侍奉的佣人,语气舒缓和煦,“沏一壶淡竹叶茶给景尧。”
淡竹叶茶祛心火解烦闷,喻介臣的用意显而易见。
无非是警告他不要在程濯在场的时候生乱。
佣人将盛满竹叶茶的瓷盏搁在喻景尧右手边。
他眼也不抬,慢条斯理切割着餐盘中的生鱼片。
脑子里一遍遍描摹记忆深处的那一幕。
架子床悬挂的帷幕厚沉,一丝光都不透,她的身体在昏沉幽暗的帐子内莹莹生光,她紧紧攥着并不能蔽体的披肩,妄图用这样纤薄的布料遮住羊脂白玉一般的身体。
她太怕了,眼睛扑簌簌落泪,眼睫毛都沾湿了,一绺一绺粘在一起,身体一颤一颤的发抖。
她润白的腿上还沾着他的东西,沉暗的帷幕里散着一阵阵挥之不去的腥气,明晃晃昭示他刚刚做了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
他没有丝毫后悔怜惜,心底生出极致的兴奋和喜悦。
对于妹妹,他势在必得,她终究会完全属于他。
现在,她却属于另外一个人。
喻景尧抬起眼,望向坐在对面璧人一般的一双男女,唇角勾出的笑意发冷。
程濯不是梁宗文,他对梁宗文用过的手段并不能用在程濯身上。
他直勾勾盯着妹妹漂亮如白花苞一样的脸,再一次后悔。
——他该做的彻底一些的。
程濯察觉到喻景尧对喻礼的注视,那样的目光绝算不上纯粹,似饿狼要攫取势在必得的猎物。
他看向喻礼。
她的手依旧很稳,似乎并不为喻景尧的注视所干扰,只有她微微抿直的唇角,透露她并不平和的内心。
程濯隐蔽握住她垂在桌面下的手,抬起眼,看向高坐莲台不发一言的喻济时,状若无意说起何家即将起复的事。
喻济时的脸色立刻变得有些森冷,握住酒盏的枯瘦双手发紧,“什么
时候的事?”
程濯淡笑,“我也说不清,只是听别人随口一说。”
喻济时沉沉看向谢思齐,“你清不清楚?”
谢思齐怎么可能清楚?迄今为止,她都没把外公家的五个舅舅认全,但喻济时既然问了,她也不能只茫然摇头,绞尽脑汁发掘一些有用信息,“应该是三舅吧,我听外婆说,他来春要进京了。”
程濯微笑点头,“师姐消息灵通。”
他又道:“何主任性格桀骜,极为护短,他进京了,我们各家可得打扫干净屋子欢迎他,免得被他捉了短。”
喻景文听得云里雾里,蹙眉问:“你们家有没得罪过何家,就算他护短,还能问了你家的罪?就算何从昀高升,也是远远比不了你家,你怕什么?”
程濯道:“我们家没有得罪过他,但,我们家一个小辈倒是触了他的霉头,何主任尊贵,我们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小辈去得罪何家罪赤手可热的当家人呢?我已经在思量着,该怎么处理这个小辈了。”
他看向喻济时,平静问:“您觉得,是该把他驱逐族谱还是流放国外呢?”
喻济时沉默着,没有回答。
喻礼蓦然开口,“吃饭呢,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她怎么可能听不出来程濯对喻济时隐隐的威胁。
哪里有什么犯事的程家小辈,也没什么拔擢进京的何家人,京城以桀骜护短出名的分明是程家!
身居京城,她从没有听闻何从昀拔擢进京的事情,大会还没开呢!
程濯分明是在告诉喻济时,喻景尧得罪了他,他给了两个处理喻景尧的选项,要么逐出族谱要么发配国外!
而喻济时,竟然真的思考起来。
好像之前那个拦着她不让她追查往年真相的不是他喻大元帅一样!
程濯冷清的表情立刻温柔起来,他轻笑着给喻礼夹菜,“都是我胡乱讲的。”
他欠身朝喻济时敬酒,“是我轻信人言,向您告罪。”
喻济时接了他这杯酒,神色依旧发沉,似乎刚刚程濯的话真正让他动了心,像一颗砸入深湖的棋子,震碎了静默的湖面。
他开始思考另一种可能。
了结喻景尧惹下的烂账,除了尽职尽责替他扫尾,似乎还有另一种方式。
——让他毫无声息的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