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嗯”了一声,转身去了卧室方向。
程桑榆背靠餐桌,等了等。
郁野再出来时,换了件干净的灰色家居服,手里也多出了一支耳温枪。
“量过没?”
“嗯。”
程桑榆接过看了眼,见还是37度以下,稍稍放了心。
“还有可能反复吗?”郁野问。
“有这个可能。”
“那你就在这里加班吧……”郁野忽地把头低下来,注视着她,眼神里有种格外干净的无辜,“我就在旁边睡觉,不会打扰你。”
程桑榆陡然怀疑,从他说出“头晕”那一刻时,就已经在为这一句话做铺垫了。
好厉害的话术,她一旦拒绝,就是在嫌他“打扰”。
程桑榆盯了他两秒钟,终究没能拒绝:“……有纸和笔吗?”
“嗯。”
“帮我拿一点过来。”
“好。”
程桑榆把包拎到了沙发那儿,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支在茶几上。
郁野从书房出来,把一支圆珠笔和一叠A4纸放到她的手边,自己往厨房走去。
程桑榆在坐垫上坐下,按出笔芯,开始在纸上复盘目前已经更新的剧情走向。
片刻,听见茶几被什么轻磕了一下,抬眼一看,是郁野把一杯温水放在了她右手的斜前方。
她说了声“谢”,收回目光。
郁野在她身后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很快就忘了他的存在。
一整张A4纸,列得满满当当,再拿出一张空白的,从当前的剧情牵出一个个箭头,罗列可能的剧情走向。
全是死胡同。
一部以爱情为主题的短剧,男主都没了,要怎么继续?
有种没米却要做出一锅煲仔饭的荒谬感。
程桑榆飞快按动圆珠笔,“咔哒咔哒”的手感既解压又制造新的焦虑。
她丢了笔,揉揉脸,叹声气。
“要咖啡吗?”郁野突然出声。
程桑榆回头,才发现他并没有躺下来,只坐在沙发上,膝盖上搁着平板电脑。
“现在喝我今晚别想睡了。”程桑榆看他,“你不用休息一下吗?”
“还好。”郁野放下平板,“你需不需要吃点东西?”
“甜的有吗?”
“巧克力?”
“OK。”
郁野起身,去冰箱里拿了块巧克力过来,递给程桑榆。
程桑榆道声谢,站起身,撕开包装纸,走到茶几前面去,一边叉着腰缓慢踱步,一边小口地啃着巧克力。
——这是她遇到瓶颈时的一个奇怪的习惯。
所有稍有可能性的思路都已经列出来了,但都还是在死胡同里打转。
她必须承认,简念的思路确实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方案。
但凡“顾星燃”不是郁野。
总觉得应该还有一条路,脑子里已经有点火花了,但刻意去想,就是抓不住。
郁野一直盯着程桑榆,她小口啃巧克力的动作像只仓鼠。很可爱。
斟酌了好一会儿,郁野还是出声:“要聊聊吗?”
“聊什么?”
“剧情。”
程桑榆瞥他。
“我看了。”他坦诚道。
程桑榆眼睛睁大,“……你答应我不看的。”
“此一时彼一时。”郁野耸耸肩。
这句话仿佛可以同义替换为“你不仁别怪我不义”。
“……”
程桑榆咬下好大一口巧克力,“那你说说吧,有什么想法?”
郁野:“你们运营有没有根据点击和评论区内容做过分析,除了反转打脸,还有什么是吸引大家追更的。”
“磕CP。男女主角心有灵犀、灵魂伴侣,化成灰都把对方认出来……”程桑榆渐渐地住了声,咀嚼的动作也停止了,片刻,她飞快地说,“我突然有个想法,你帮我听一听,可不可行。”
郁野点头,在地毯上坐下,抽一张白纸,按出圆珠笔。
程桑榆说:“最新的一集,不是上演到男主终于知道女主怀孕,准备跟她求婚吗?”
“嗯。”
“我想,下一集让女主在自己家里醒来,一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前夫和婆婆,家里的陈设都原封未动。”
“一切是一场梦?”
“表面看是这样,或者说所有人都在试图让她相信是这样:她没有离婚,她怀孕了,孩子是前夫的,她跟男主经历的一切风花雪月和生死考验,都只是一场梦,是她压抑之下的深层幻想……”
程桑榆语速越来越快:“她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么枯燥无聊和绝望,就在她也开始相信,那真的只是一场梦的时候,她陷入到了某个困境,有个男人,在紧要关头伸出了援手。这是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但她莫名觉得非常非常熟悉……”
“是男主?”
“对!男主和女主被一起绑架了,敌人制造了一场事故,男主替女主挡住了大部分的冲击,身受重伤,失忆并且毁容了。他的家族觉得这是一个重新开始的好机会,花大钱买通女主身边的人,把她打回原形。再给男主整容,并且利用他的失忆,给他灌输洗脑,改造成了一个完全、彻底符合家族利益的继承人。”
郁野边听,边帮她记下了要点,“这里有个问题。”
“嗯?”
“女主记得男主的名字,她应该会第一时间去搜索。”
“但是男主的家族神通广大,早就料到了这一点。她搜索男主的名字,出来的是一个完全无关的人的照片。”
郁野点头:“然后?”
“然后我们把失忆整容的男主,称之为2.0版本。2.0和1.0的长相、说话习惯、穿衣风格、气味都完全不一样,但女主就是觉得他很熟悉。2.0是个冷酷的机器,每次对女主的处境无动于衷,却总是在最危机的关头,背叛自己的理性,做出忠实于自己某种陌生本能的选择……”
思路一旦打通,一切都水到渠成,程桑榆继续往下梳理:“而女主也会在怀疑之中,想办法寻找证据,证明2.0就是1.0……而最决定性的证据就是,孩子生下来,可以跟2.0做亲子鉴定。”
她掰着手指:“这样我们又有了好几个钩子,孩子什么时候出生,会不会被掉包,2.0什么时候恢
复记忆……这样再编个30集都绰绰有余。而且因为2.0是整容的1.0,我们换个主演就顺理成章。简念原本就觉得之前经费有限,找来的主演不够帅。这回我们增加预算,直接换一个最帅的……”
她无意识对面瞥了一眼,话语陡然一停。
郁野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脸枕在了手臂上,正直接地看着她,眼睛很亮,嘴角也扬了起来,好似无法克制自己的笑容。
这是一种欣赏的表情,她常会这样看斯言。
但要比那个更多,是比欣赏更深的……倾慕。
程桑榆摸了一下鼻子,慌忙移开了视线,“……你觉得怎么样?”
郁野把做了笔记的纸递给程桑榆,说道:“我已经忍不住要从第一集 开始看了。”
程桑榆走近两步,接过,“什么意思?你没看啊?”
“没看。刚刚骗你的。我答应过你的事,不会食言。”
“……你真的很欠打。”
“嗯。”他笑了声。
突然的沉默。
程桑榆尴尬低头,去看纸上的内容,她提到的要点一字不漏。他字很好看,写得快了稍显潦草,却很见筋骨。
不多的内容,程桑榆看了好一会儿。
外头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冬天白昼短,大约再过半小时就会天黑。
程桑榆手指无意识地卷着纸张的一角,若无其事地问郁野:“你现在觉得好一点没?”
“嗯。”
“还头晕吗?”
“如果我说不晕了,你是不是就准备回去了?”
程桑榆没说话。
郁野手臂往背后一撑,语气有些懒散:“可我已经点了外卖了,两份,你不吃就浪费了。”
“……”
“正式请你吃饭,你肯定不会答应,就请你吃顿外卖吧。今天谢谢你。”
“没事。上回斯言住院,你帮了忙,我还回来是应该的。”
“很多事情没有应该,只有愿意……”郁野把嘴角扬了一下,歪了歪头,“你说对吧,姐姐?”
又是那样的咬字,清新的像两粒海盐柠檬糖,可却有一种极其微妙的亲昵和缱绻。
好像这个人不但满血复活,还顺便升了级,也变成了2.0。
变得更难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