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的那天周旋很忙,腾不出空送他,前一晚她偷偷溜出营地,和他在荒野露营。繁星当空,莺飞草长,她在帐篷里,被折腾到彻底没了力气。
离别当前,白行樾有一百种方法叫她印象深刻。
接下来的一周,各自都有事做,两人联系的次数时多时少,空了就多聊几句,忙了就暂时不聊,但心里都记挂着彼此。
白行樾这段时间一直在和法务部沟通项目的细节,核对好后,跟几个参与方约了签约时间,把签约地点定在了自家事务所。
星期一,承包单位和专项设计分包单位的负责人都已到场,在会议室等候。
何巍先过去了,白行樾正要过去,周纳突然打来电话。
平时只要不是急事,周纳会在微信上说声,耐心等回复就行。
白行樾松开办公室的门把手,走到落地窗前,接通了。
周纳比上次还要焦急,连“姐夫”都忘了喊,直奔主题:“我刚才刷微博热搜,说云南那边爆发了泥石流……我特意查了下,事发地好像就在我姐工作的地方。”
周纳想冷静下来,但忍不住,加快语速又说:“我给她发微信打电话,她全都没回,现在手机关机了,想打都打不通。”
几分钟后,白行樾拎起外套,径直往大门口走。
路过会议室,被出来的何巍拦下:“马上到点了,要去哪?”
白行樾说:“云南。”
何巍一愣,意外道:“你没事吧?怎么说去就去,一点招呼都不打?”
白行樾说:“临时有急事。”
知道周旋在那工作,换作以往,何巍不会拦,但今天至关重要:“里面一群人等着你签合同呢,民航集团的,还有工程设计院的,他们可都在。”
白行樾没心思:“签不了。这项目我不要了。”
何巍第一次见他这么不负责任,想发火,回头看一眼会议室,压低声线隐忍道:“你知不知道这项目有多重要?你现在毁约,对事务所和你的前途百害无一利!”
白行樾看了眼腕表,冷声说:“前途可以不要。我没法拿她的性命去赌。”
何巍气极,用力抓了下头发,差点崩溃:“你他妈……”
白行樾不再听他多言,毫不留恋,转身就走了。
第59章 我们第二次相遇的地方……
白行樾抵达洱源县已经是下午。
路上,他不断联系周旋,联系不上,问王玄要了姓成的领队的号码,拨过去也无人接听。
这边的武警总队负责人早年受过白行樾父亲恩惠,听说这事,帮忙联系了地质环境监测院和消防救援队,给到的反馈是,今早确实有几个年轻男女被困在河谷一带,但都是游客,没有考古队的人。
很快,负责人又打来一通电话,说刚刚得到消息,一个多小时前,泥石流二次爆发,淹没了古墓出口,导致地下坍塌,有一组人被埋在里面了,还没解救出来。
白行樾上了武警的车,随他们去事发现场。
昨天暴雨突降,谷底积水,河道被泥沙和碎石堵住,山路被冲刷,走起来直打滑。好在雨停了,泥石流破坏力不大,没预想中那么危险,一切都还来得及。
赶到现场时,考古队和救援队的人都在,白行樾环视一圈,没找到周旋,心里一沉,基本有了数。
救援队队长看向被堵塞的洞口,和底下人商讨救援方案。武警中队队长领白行樾过去了,问现在什么情况,里面被困了几个人。
救援队队长抽空说:“三个,两女一男。情况不是太糟,得尽快刨开泥沙,把人救出来,不然他们在地底下待久了,会被活活憋死的。”
白行樾问身后的成队:“昨天暴雨,今天队里怎么没雨休?”
成队被问得羞愧,正要开口,和周旋同组的男生抢先说:“是这样的……本来今明两天都休息,队里有个叫胡明黎的私自下到墓里,周旋是我们组组长,估计跟着下去了。”
成队默了许久,道:“是我没带好自己队里的人,给大家添乱了。”
白行樾懒得听这些场面话,耐心等救援方案。
原本一切都在顺利进行,天公不作美,转眼又下起雨,淅淅沥沥。
但凡下雨,泥石流随时有可能三次爆发,为避免更多人员伤亡,行动只能暂缓。
救援队队员冒着细雨,护送考古队的其他人离开现场。
白行樾没走,留下一起等。
时间分秒流逝,等到最后,白行樾彻底没了耐性,没指责没怒气,沉静道:“要是雨一直不停,里面的人怎么办?”
救援队队长更心急,无奈道:“底下路况复杂,我们的人不熟悉,就算冒雨下去了也出不来,救人的概率不大,没准还得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白行樾没多言,转身进了帐篷。
再出来时,腰部系了绳索,身上裹了救生衣、防滑靴和手套。
白行樾在国外那几年,经常混迹在无人区或野外,对救生一事信手拈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救援队队长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愣住了,反应过来后,赶紧阻止:“不行,你不能下去——先不说你自己有没有危险,这是我们的任务,你没有义务冒险!”
白行樾不听劝,平静道:“里面被困的,是我妻子。”
救援队队长又愣住了,刚想勒令说什么,被旁边的中队长拽了一下:“你我都管不了这位……他是那谁的儿子,知道了么?”
听见一个姓氏,救援队队长倒吸一口凉气,叹息道:“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人去送死啊!真出事了,你我责任不是更大?”
中队长气得直拍脑门:“所以赶紧叫
几个人跟过去啊!还等什么呢!”
白行樾抬了抬眼,眼底一潭死水,幽凉深沉:“地形交给我来认。放心,不会让你们活活送死。”
-
地底空气稀薄,泥浆不断往里灌,越堆越厚,已经没到了膝盖往上。
周旋跟胡明黎和房鹏站在台阶上,不动不闹,尽量不过度消耗氧气,养精蓄锐。
拉进来的电线已经被淹没,灯泡灭了,墓室一片昏暗。胡明黎看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四周,清晰听见浑浊的泥流翻滚的声音,再也忍不住,低低抽泣。
周旋听得心烦,但没说什么,闭了闭眼,等时间一点点过去。
胡明黎擦擦眼泪,哽咽着说:“都怪我……是我对不起你们,要不是我怕拖后腿,想赶一下工作进度,偷偷进来了……你们俩也不会因为找我,被困在这里……对不起。”
房鹏打小在城里长大,哪见过这种场面,顾不上男女之分,偷摸抹了把眼泪。
房鹏心里很难不怨怼,没好气地说:“你学艺不精,进度慢点就慢点,我们从没说过你什么,结果非得搞这套!现在好了吧,大家陪你一起死——反正这是处墓地,都不用看风水了,就地埋了得了!”
被他一说,胡明黎哭得更大声了,连连道歉。
周旋平静打断他们:“都少说两句吧,省点力气。事情已经发生了,怪这怪那没用。”
房鹏收敛了脾气:“你就不害怕吗?”
“怕。”她今年只见过母亲和弟弟一次,还想见第二次,和白行樾也还没百年好合,怎么可能不怕,“就算出不去,我也不想认死。”
房鹏说:“那要是,真没人来救我们呢?”
周旋说:“会有人愿意来救,但他们也得惜自己的命。”
隔厚厚几个土层,可能是错觉,她好像听见外面又降雨了,洞口有水流声,缥缈空灵。
他们渐渐被隔绝在世界之外。
泥浆越灌越多,没过了腰臀,快要弥漫到胸口,水压在身上,呼吸开始变困难。
房鹏个子高,拉了周旋一把,让她踩在自己脚背上;想了想,还是朝胡明黎伸出手,把人带过来。
三人挤在同一节台阶上,围作一团。
皮肤被脏污的泥水泡出褶皱,周旋不适地抬起手臂,搓了搓手心里的泥沙。
泥浆没到肩膀,周旋彻底喘不过气,头晕目眩,脑子里一遍遍闪过家人和白行樾的脸,想着过往和他们相处时的点滴。
她不后悔学考古,但后悔以这种无足轻重的方式献身给自己的事业。
周旋听见胡明黎的抽泣声越来越弱,到最后,耳朵里只剩尖锐的嗡鸣,一遍遍轰炸开。
她困顿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隙,隐约瞧见一处光亮,微弱一个光点,朦朦胧胧,来自手电筒。
晕厥前一秒,周旋好像看见白行樾逆水行舟,突兀地出现在这。
那一瞬间,天亮了。
-
周旋是被疼醒的,胸腔、肺部、喉咙,哪哪都疼,哪哪都水肿。
难闻的消毒水味传进鼻腔,她眉头拧成一个结,使劲睁开眼,入眼的是覆了层透明薄膜的白色天花板,等适应了,视野慢慢变清晰。
白行樾拨了拨她的头发,哑声说:“醒了?”
周旋僵硬地歪过脖子,看着他,眼眶一下红了。
不是委屈,也不是灾难过后的心有余悸。是心疼。
白行樾身上的衣服都是褶皱,颈侧和耳后沾了泥垢,脸上应该擦过或洗过,来不及进一步清洁,下巴冒出细小的胡茬。
他那么爱干净的人,此刻比任何时候都狼狈。
白行樾读懂她眼里的含义,笑笑:“又没掉层皮,脏就脏了。”
周旋嘴唇干燥起皮,试图发出声音,嗓子像被刀割过,哑得和砂纸没区别:“我睡了……多久?”
白行樾答得很快,像是一直在计算:“一天半。”
周旋迟缓地点点头,牢牢攥住他的一根手指,依赖意味明显。
白行樾回握住她:“医生说你被污水呛到了,呼吸道感染,还有点儿低烧。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得住一周院。”
周旋盯着他眼底的乌青:“……你一直没阖眼吗?”
“嗯。”白行樾说,“你醒了要是见不到我,会心里没底。”
“那时候,我知道你一定会出现。”
“我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
周旋扯了扯泛白的嘴唇,放软语气,听起来像撒娇:“饿了。”
白行樾喂她喝一口水:“暂时还不能吃东西,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