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屹一直没告诉她,其实他最讨厌下雪天。
无论是南方敷衍了事的细小冰晶,还是北方恶贯满盈的鹅毛大雪,都让他心生厌恶。
他三岁之前,跟随远嫁的邢漫芊生活在宁城,之后才被接回京北。
南北方两种截然不同的雪,他都格外熟悉。
因为小时候,母亲总会在最寒冷的那天,罚他穿一套薄薄的衣裳,再把他扔到院子里。
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母亲却说他活该。
于是他从早到晚站在风雪里,俨然被冻成一个小雪人,麻木感侵略他四肢百骸,他发烧而不自知,最后神志不清,跌在雪地里。
到点赶来做饭的保姆阿姨撞见这一幕,吓得脱下自己的羽绒服给他裹上。
“小屹!”
保姆阿姨拍拍他的脸,试图让他清醒过来。
他已经昏到认不清对方是谁。
冻出冰霜的眼睫无力地垂下,苍白的薄唇翕动着:“妈......我没有错......”
保姆赶紧把他抱起来,噔噔噔跑上门前台阶,却发现大门紧锁。
保姆用力拍门:“太太!他才三岁,您不能这样对他啊......”
邢漫芊慢腾腾开了门,抱着胳膊冷眼旁观。
“他自己出去的,关我什么事?”
保姆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做母亲的会对自己的孩子这么狠心。
“太太,小屹到底做错了什么?”
邢漫芊掠一眼气若游丝的孩子,眼里没有一丝怜悯。
“他就是来折磨我的。只要他存在,就是错。”
怀孕的时候,邢漫芊失去了向往的片约,丈夫也因她怀孕而肉/体出轨。
生产的时候,又因为难产,她在产房里哭嚎了两天两夜。
邢漫芊疼得把指甲挠断,护士安慰她鼓励她,让她继续用力,但她已经没有力气。
垫子上零零散散的排泄物,让她觉得自己成了一只动物,尊严尽失。
无论出生后的邢屹有多么可爱讨人喜欢,邢漫芊也忘不了那些让她煎熬的痛苦。
她确实患了产后抑郁症。
悲伤,无助,失去了引以为傲的身材,失去了事业和婚姻。
而在别人眼里,她成了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这些她自身化解不了的痛苦,全都变成憎恨与责怪,沉甸甸地压在邢屹头上。
邢屹从懂事开始,邢漫芊对他就没有过好脸色。
母亲虐待他的事,邢老爷子一直知道。
但从未插手阻拦。
归根究底,邢老爷子自有他的目的。
他想,对一个孩子而言,只有在幼时将失序的感觉体验到淋漓尽致,长大后才会疯狂向往掌控一切的快感。
邢家子女众多,废物也不少。
老爷子对此感到厌烦。
他不需要一个在温室里长大的慈善家,更不需要一个优柔寡断的废物。
他只需要培养一个出类拔萃的继承人。
最好共情力低下,掌控欲十足。
于是邢屹从一出生,就拿了一份一言难尽的剧本,被母亲憎恨,被外公利用。
童年的颜色是灰扑扑的。
三岁时生活在宁城,邢漫芊一边跟前夫卓远拉扯不清,一边待在她瞧不上的宁城话剧院里磨练演技,期盼有朝一日重回大荧幕。
母亲出门的时候,邢屹就被要求老老实实待在房间里。
可是今天很不巧,屋外在下雨。
他想起母亲出门前没有带伞。
孩子爱父母似乎是一种本能。
那时的他只觉得,只要自己再懂事一点,说不定母亲就不会那么讨厌他。
于是他拿上一把伞,要求保姆带他去话剧院。他要给母亲送伞。
小雨淅淅沥沥,路人们行色匆匆,邢屹被保姆牵着,手里紧抓着一把黑伞,穿梭在城市傍晚潮湿的霓虹里。
到了话剧院,跟安保人员沟通后,拿到一枚通行证。
从后门进去,来到后台。
后台人员杂乱,邢屹没有看到母亲的身影。
先听到小孩子的哭声。
——“小语别哭,妈妈换完演出服就过来陪你。乖乖的,不哭哦。”
一个温柔的女人安慰完便匆匆离开。
“太太可能去换衣服了。”保姆阿姨说,“小屹,我们坐一会儿,太太一会儿就要演出了,这回是主角呢。诶?小屹你去哪?”
后台有一间隔出来的小休息室,哭声从这里传来。
他推了推半掩的房门,漫无目的走进去。
靠墙的长凳上,坐着一个穿粉蓝色小袄的女孩子。
糯米团子一样,很小,比他还小。
她看见陌生人,霎那间哭得更厉害,手里的玩偶啪一下掉在地上。
她脸圆圆乎的,手也圆乎乎,边哭边攥拳擦泪。
显然还在牙牙学语的阶段,她咿咿呀呀说了几句,他没听懂,只知道她在喊妈妈。
邢屹坐到她身边,把她掉落的玩偶塞进她怀里。
嘲讽她:“有什么好哭的。”
女孩拿到玩偶,茫然抽噎几下,看他一眼。
她不哭了,邢屹就准备走了。
他刚要起身,一只小手突然攥住他衣袖 。
愣是不放。
一双水灵灵的眸子直勾勾望着他,脸颊的婴儿肥嫩嘟嘟的。让人忍不住想捏。
他不喜欢被陌生人碰,下意识抽回手。
她又哭。
“呜呜......”
邢屹无语。又不认识你,你攥我衣服干什么?
不过他很快就看出个所以然了。
这屋子里空落落的,她母亲不在身边,她手里不攥个什么东西,就没有安全感。
“好吧,给你。”
他把胳膊递给她。
她心满意足地攥上衣袖,吸了吸鼻子,不哭了。
邢屹面无表情,盯着墙上五花八门的话剧海报。
小女孩一直看着他,忽然伸出小手,碰他眼尾的痣。
他冷冰冰瞥她一眼,她就傻呵呵笑了下,好像挺喜欢他。
可是母亲说,他身上没有讨人喜欢的地方。
他这辈子都不值得被喜欢。
他看了看被她攥皱的衣袖,又看看她。
带着一股小男孩的稚气,他直白地问:“你喜欢我吗?”
她眨眨眼睛。似乎因为她恰好懂得这个词,于是软萌萌地应:“喜欢......”
只有她,对他说喜欢。
他无言半晌。
其实他心底一直有颗阴暗的种子,那就是,看见弱小的东西就会冒出把它掐死的欲望。
但此时看见她,他反而想保护。
幼童的记忆库非常狭窄,她看起来一岁不到,今后一定会忘了他。
她会记得他吗?
彼此还有机会再见吗,还有机会遇见长大后的她吗......
问题在他脑海里盘旋。
话剧院前台已经开始表演,音响声若隐若现,落到耳边。
终于,她困了,软乎乎打了个哈欠,倒在他肩上睡大觉,呼吸里一股奶香味。
圆乎乎的手还一直攥着他衣袖。
他垂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