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声行,程灵又有点头皮发麻:“怎么了。”
“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再仔细观察观察。”
“……观察什么。”
“观察观察她有没有你说的那么在乎我。”
“……”
哪有观察这东西的?这能怎么观察?
程灵在心里吐槽两句,顿了顿,她又问:“那她给你留的印象都这么差了,她找你你还愿意出来,为什么?”
“后悔呗。”
“后悔?”程灵惊讶看过去。
沈弈看着前面路况:“跟一小姑娘把话说那么重,感觉挺不是人的。”
车子开进罗山区,一个红绿灯路口,沈弈缓缓踩下刹车,下巴微抬:“要进去逛逛吗?”
话题转的飞快,程灵都没反应过来,她愣了下,看向前方那干净广阔的步行广场,崭新而华丽的几何大楼,周围拔地而起的高层建筑,确实不是记忆中冷清又荒芜的“郊区”。
“不逛了,商场而已。”程灵摇头,“变化挺大,不过这地方怎么这么眼熟?”
她认真看了一会儿,慢慢有了点印象。
甚至,涉及到了一些不光彩的过去。
其实程灵以前学过几年画画,她家里穷,自然支付不了这样的学费,是她爸爸程正刚以前给人装修画室时,不想被建材砸断了腿。
画室主人要赔钱,程正刚知道程灵一直想学画画但是没钱,就开口说不要赔偿,等画室建成之后,能让女儿过来跟他学习就好。
只是多教一个学生,并不用多付出什么,那位老师乐意得很,这件事让程灵妈妈徐成凤知道了,又在家中大闹一通,骂程正刚窝囊废,没出息,缺心眼,不知道要钱,又骂程灵学画画没用。
面对这些尖锐的骂声,打着石膏的程正刚躺在床上尴尬笑笑,握着程灵的手,偷偷对她挤眉弄眼。
于是程灵就这样学了画画,代价是爸爸的腿。程正刚本就有跛脚的毛病,这一下更是雪上加霜。
程灵就这样学了四年多,她还算有天赋,下笔也稳,不比那些从小就学的人差,于是上了高中后,她自然而然去当了艺术生。
后来程灵就转学了,到了新学校,徐成凤不让程灵学画画,老老实实考文化课,程灵读了一段时间觉得吃力,鼓起勇气跟徐成凤说了想继续学美术,最后被徐成凤大骂一顿。
她的嗓音尖锐又高昂,眉毛也竖了起来:“学美术有什么出息,你能当什么大画家?将来能找到什么工作?你有人家画得好吗?那个开面馆的刘阿姨,她女儿也是学画画的,最后就当了个美术老师,一个月三千多块钱,你告诉我学画画有什么用?再说,你学美术不要钱啊?老娘哪里有钱送你集训?你是不是想让你老爹另一条腿也断了?干脆我们卖血去供你?”
整个小区都听得见。
那一瞬间,自尊,勇气,梦想,统统被她打碎。
崩裂出贫穷而尖刻的底色。
可她也不是非要去学美术不可,哪怕徐成凤跟她说一句“我的女儿学习辛苦了”,或是问她学习的压力太大,换了学校跟不上也好。
她只是觉得累,觉得艰难,想得到妈妈的一句安慰而已。
可是她得到的只有痛骂,责怪,打击。
她只会给家里带来麻烦,是最十恶不赦的人。
程灵眼窝滚烫,最后的自尊心不允许有东西从眼底滚落。
她静静站在那,捏紧手指,从喉咙里干涩挤出一句“知道了”。
她从不让徐成凤知道自己会哭,被她知道了,她只会硬闯进她的房间,然后站在门口骂得更狠。
程灵借口自己下楼买文具,然后在小区门口的公交站哭了半天。
公交站除了早晚高峰人都不多,尽管周围没人,可程灵还是捂着脸,几乎不发出声音地哭。
这么多年她早就练就了偷偷哭避免让徐成凤听到的本领。
正哭得哽咽,程灵听到了一个最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听到的声音。
——“程灵?你怎么了。”
程灵从手掌中抬起头来,眼皮哭得红肿。
眼泪模糊的视线里,面前出现一个干净的少年,张扬热烈的紫色T恤,背了一个休闲的斜挎包,白色运动鞋,手腕上戴着运动手表,腕骨细瘦修长,皮肤白皙。
他身后是路边的门市,二楼平台种了大片大片粉紫色的三角梅,花团锦簇,藤蔓低垂。
没想到这个不算熟的同桌会出现在这里,还看到这样狼狈的她。程灵别过头,胡乱抹去眼泪:“我没事,没事。你怎么会来这,有事吗?”
沈弈:“你英语作业不小心被我带走了。”
是专门来找她。
程灵想说自己不要了,又知道自己不该跟陌生人撒气,她沉默了一下,说:“谢谢,给你添麻烦了。”
沈弈把作业掏出来,交给她,程灵接过,放在一边,余光里沈弈转身走了,她抱着手臂,无助地看着车道上来往的车辆。
有那么几个瞬间,程灵想着要不要去死。
不是绝望的那种想死,而是不知道自己活着干什么,到底有什么用,对爸妈来说她是累赘,如果没有她,妈妈应该不会总嫌爸爸没用,赚的钱可以够他们花,爸爸能轻松一些,不再挨妈妈的骂,她也不用天天碍妈妈的眼。
她不是徐成凤想要的小孩,徐成凤总说别人家的孩子父母给的零花钱可以攒下大半,她却全部花光;别人的孩子每天可以给父母洗衣做饭,她什么都不会;别人的孩子能考到全班第一,还能歌善舞在人前表演才艺,可她呢,连活泼开朗在人前打招呼都做不到,根本不能让徐成凤在脸上添彩。
却忽略了自己从没给过程灵花不完的零花钱,没有给程灵上过补习班,更没有让她学过什么歌舞特长,不给予任何培养,浇灌,却指望孩子自己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
如果程灵以此还嘴,徐成凤又会骂她:你就是脑子笨,天生不是那块料,花钱也没有用。
千错万错都是程灵的错。
如果是这样,不如去死好了。
程灵盯着远处一辆白色的车,在车即将开过来时,程灵毅然起身冲上去,准备让车撞死自己。
伴随一阵刺耳的急刹,程灵突然感觉有人抓住了自己的衣领,一股强大的力道硬生生把她拽了回去。
还没反应过来,急刹声已经一连串,最先刹车的司机降下车窗,用方言对程灵大骂。
“找死啊你!不想活了去别处死,大白天触霉头,真他妈晦气!”
程灵惊魂未定,支支吾吾不知道在跟谁说对不起,头顶却响起熟悉的声音:“师傅,给您添麻烦了,抱歉。”
程灵抬头,去而复返的沈弈抓着她的手腕,一边拉着她,一边跟司机道歉。
司机看他们是小孩,没多计较,开车继续走了。
道路秩序恢复,沈弈松开她,居高临下将她看着,明明是同龄人,却有说不出的压迫感。
去死的决心被拉回来,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后怕,程灵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的行为有多傻,连带着,面对这个救自己一命的人都觉得丢脸。
程灵含糊地说了声谢谢,拿起试卷册子就要走,刚迈出两步,沈弈又拎住她的领子,把人拽到自己面前。
程灵脸上泪痕未干,一抬头,就是沈弈那张帅得逼人的脸,狮子按住老鼠尾巴般的眼神,那么不可一世。
“说句谢谢就完了?”
程灵那时跟他还不算熟,平时说过的话也有限,知道他有很多朋友,同学都不敢得罪他,很多女生喜欢他,还是老师心中的宝贝,他平时说话噎人,但对她还算口下留情,别的性格一概不知,因此也拿不准他现在到底是不高兴还是怎样。
她垂下眼,声音闷闷的:“那……对不起。”
“谁要你道歉了?”沈弈看起来有些不耐烦。
这时,一辆公交车开过来,沈弈看到了,回头对她说:“陪我去个地方。”
“……?”程灵还没反应过来,沈弈拉着她就上了公交车。
程灵没带手机,他一个人刷了两次钱,然后带她走向公交车后面几排。
车上人不多,没人注意他们两个学生,沈弈坐下后,戴上耳机抱臂睡了,没有任何要跟她说话的意思。
浓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少年侧颜棱角分明,树影在他脸上跳跃。
程灵一个人坐在他身边不知所措,手抓着前座靠椅,一会儿看看沈弈,一会儿看看窗外,不知道他到底想带她去哪。
可他似乎只是睡觉来的。
程灵起先还忐忑,见他真的睡着了,渐渐也就放松起来。
最关键的是,被他这样一打断,程灵悲伤的情绪都被冲淡了,满脑子都是他到底要带自己去哪,要去做什么,他们并不熟悉,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看来是得不到答案了,她只好放弃,专心看向窗外,第一次打量这座陌生的城市。
这条公交路线很长,从北跨到南,摇摇晃晃的,沈弈睡了一路,程灵也看了一路。
到终点时,车上只剩他们两个,程灵小心拍拍身旁的少年,提醒他下车。
沈弈蹙眉睁眼。
“到哪了?”
“终点站……”
“终点哪儿?”
程灵看了眼站牌:“武环路。”
两人前后下了公交车,热浪扑面而来,沈弈摘下耳机,眼睛扫了一圈,宽敞的马路,两边只有行道树,还要走出一段才能看到零星的楼盘,街上半天过不来一辆车,荒得要死。
少年眉头拧得更深了:“什么鬼地方。”
程灵问:“是不是坐过站了……”
“没有。”
程灵眼睛都睁大了:“那你……”
“随便坐的。”
“!”程灵觉得他疯了,怎么能这样呢?连目的地都没有,就敢随便上车?
沈弈十指反交叉,向上抻了个懒腰,随后枕在脑后,随意地向前走。
程灵心想算了,反正自己没带手机也回不去,除了跟他走也没别的办法。
这边严格来说也不算荒凉,路边还有便利店,房产中介,以及各种小店,只是数量不多。
沈弈走进一家糖水铺,转头问程灵:“要不要吃双皮奶?”
她纠结一下,点头:“好。”
“两份双皮奶,一份不要红豆。”说完,又回头问她,“你要红豆吗?”
其实程灵没吃过双皮奶,不过他说不要,那她也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