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由在心里打鼓,微微拉着徐成凤的衣角,让她在沙发上坐下,自己也打算在她身边坐下。
然而还没坐,沈弈突然走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按在自己这边的沙发上。
程灵猝不及防被按在那,人还是懵的,她没想到沈弈在她面前这么……霸道强势。她偷偷抬眼看他,有些挣不开沈弈的手腕。
沈弈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很快放开她,提了下裤脚坐下,就在程灵身边。
距离太近,她还能感受到从他身上传感过来的体温。
她听见沈弈这时开了口:“听程灵说你们前几天在北樟旅游,阿姨玩得还开心吗?”
徐成凤眉头笼起,搭在腿上的手不耐烦地蜷了蜷:“你有什么话要说直说就是,用不着绕弯子说这些。”
沈弈微笑了下,身子微微向后:“阿姨性子直爽,我也就直说了——”
莫名地,程灵屏住了呼吸,虽然不知道沈弈会说什么,可她的身体已然坐得僵直,心也高高悬起。
沈弈敛起笑容,盯着徐成凤,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与认真。
“我从没想过要跟程灵分开,十八岁没有,现在也没有,就算您能阻止她不再与我联系,也无法阻止我爱她,如果你问她跟我有了什么结果。”
说到这里,沈弈突然牵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我永远不会放弃爱她,哪怕我的心脏停止跳动。”
秋雨拍在玻璃窗上,稀里哗啦,榕华向来细雨连绵,很少有这般疾风骤雨的时候。
为了保存书籍,沈弈工作室的空调是常年开着的,不知是不是冷气太大,一股巨大的颤栗感笼罩了程灵,她情不自禁捏紧手才能对抗这股颤栗,连呼吸都找不到节奏了,不知该深呼吸,还是先把胸口紧绷的气喘匀,而她的手臂上,似乎也冒起了鸡皮疙瘩。
徐成凤听了他的话,先是愕然,紧接着双手环抱,露出一个程灵再熟悉不过的讥讽笑容。
“小孩子,你说爱就爱啊?你能给她什么,空口白牙的承诺?好听话谁不会说——”
“这您不用担心,阿姨,我能给她的,保证比您给她的要多更多。”
徐成凤脸色一变,猛地站起来:“臭小子,你怎么说话的!”
沈弈微微抬头看着徐成凤,连眉毛都不曾动一下。
“阿姨,不让程灵学画画的人是你,逼她放弃校考的人是你,不给她学费的人是你,在过年时上门报警的人是你,把她赶出家门的人也是你。”
“很抱歉,阿姨,真正让程灵感到痛苦的人不是我,是你。”
“所以我和程灵怎么样,我又会如何对待她,任何人都有资格质问我,讨伐我,唯独您,不配。”
“你……你……你这个死小子……就你还想跟我女儿在一起……我是她妈,我给了她一条命!我不配谁配?我不配谁配!?”
徐成凤气得发疯,抓起茶几上的水杯,直接扬在沈弈脸上,又将玻璃杯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不解恨,抓起沙发上的靠枕,垫子,一个接一个地朝沈弈砸去。
这是程灵噩梦里的场景,也是她这辈子最不想看到的画面,她连忙起身冲过去按住徐成凤:“妈!妈!你别再砸了,别砸了!”
“你跟他分手!马上分手!我就说让你们断开是对的,是对的……我是对的,我没错,我没错!”
“妈!”
程灵再怎么阻止,也无法让徐成凤安静下来,她被逼得没办法,眼看茶几上还有另一杯水,她抓起杯子直接砸在徐成凤脚下,哗啦一声闷响,连水带玻璃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这种巨大的声响令徐成凤心有余悸,她整个人呆愣在那,房间里终于有了片刻的宁静。
人一安静,那些不愿意接受的话就会在脑中回想。
她真的让人痛苦吗?她有吗?她只是做了一些她认为该做的事,难道她不对吗?为什么程灵恨她,程正刚为了程灵砸她,连只见过她一面的人也这样说她?
程灵按住徐成凤的肩膀,确保她能听清楚她的话。
“十八岁时我已经听过一次你的话了,所以这一次,我不会再听你的。”
她放开徐成凤,后退几步,和沈弈并肩站在一起。
“我已经做错一次了,我不想再做错。”
“我知道你曾经过得很痛苦,你曾经被人辜负过,但那是那个人的错,不是你的错,不是我的错,更不是沈弈的错,请你不要再把你的痛苦强加到我身上,更不要因为你的痛苦干涉我的人生,这二十多年,你的心里真的好过吗?”
徐成凤跌坐在沙发上,神情怔怔的,目光空洞看着前方:“我……”
是,她的心里从未好过,可是这么些年来,唯一一个问过她心中可曾好过的人,居然是她曾经最不想要也最痛恨的孩子!怎么会这样!?
程灵见她冷静下来,心松了大半,也放软自己的语气。
“不要再拿过去的错误惩罚自己了,沈弈刚才的语气有点重,我向你道歉,但也请你不要再干涉我的一切,如果你能做到,你还可以是我的妈妈。”
-
送徐成凤上了出租车,程灵看着黄色的车子远去,心里彻底松了一口气。
虽然,徐成凤不一定真的能理解她在说什么,但是起码她今天平静下来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固执己见,只希望有一天,她会慢慢想清楚。
雨还在下,但已经比之前小了很多,淅淅沥沥的小雨浇在
雨伞上,空气变得又潮又闷热。
程灵和沈弈一人一把伞,两人并肩走,又因为雨伞无法贴近,被迫分开了一段距离。
沉默在二人中间围绕,短短一天发生了太多事,他们也都有太多内容需要消化,又因为他们刚刚都郑重其事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肉麻话,这会儿两个人反应过来,都有点后知后觉的羞耻,所以谁都没有说话。
进入小区,程灵尽量避免踩到水坑,想了又想,一直这么不说话也不是办法,于是选了个本来很重要但是目前来看最不重要的事情作为开场白。
“今天不是你外公的生日吗,你怎么……”
“我看到了你的开锁记录,知道是你,所以匆匆赶过来了。”
“……”
程灵一直租房,没有自己安过门锁,哪知道还有开锁记录这东西,要是早知道会被发现,她一定不会干这么蠢的事。
可是从结果上来看,又幸好干了这么蠢的事,否则有些话,有些事,他们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对对方说出口。
两个又走了一段路。
想想他今天的话,程灵鼓起勇气,主动对他道:“昨天在电话里,我让你不高兴了,是我做的不对,但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总之对不起,我——”
“如果你非要这样说,那我也该向我妈妈代你道歉。”
沈弈停下脚步,程灵察觉到他的步子停下,也跟着停下。
她微微睁大眼睛:“嗯?你怎么……怎么会知道……”
“你不会无缘无故不理我,如果你选择逃避,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让你想逃避的事,但是归根结底还是我做的不好,没有给你足够的安全感,所以我一定要亲口告诉你,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永远站在你这边,永远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
“我说过,我想成为你的依靠,成为你的下意识,成为你的第一直觉。”
“所以不管你有什么样的事,全都告诉我好吗?所有你想逃避的事情,我都愿意为你解决。”
程灵的心底一瞬间酸酸的,涨涨的,那股酸意直冲鼻腔:“其实,也不是你妈妈的错,你妈妈很好,是我自己……”
她的眼泪忽然开始往下掉,和细密的雨点混在一起,伞外下小雨,伞内又是另一片雨。
“我妈妈,你也看到了,她总是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高中时我们约好一起跨年,我不是故意爽约的,我当时准备出门,是她把我关在家里;还有最后那次,我把你约出来,对你说的那些……那些很不好的话……”
眼泪越说越汹涌,她也不想哭,可是根本止不住。
程灵垂着头,眼泪砸在鞋面上。
泪眼氤氲,将一切都变得模糊,恍惚间,仿佛又把她带回到高三,那个她最不愿回忆的记忆里。
程灵联考成绩不错,因为榕华刚好有八大美院之一的榕美,她就和沈弈约定了一起留在榕华。
她被优异成绩冲昏头脑,浑然忘记上大学还有昂贵的学费这回事。
是后来老师在班上给大家讲助学贷款的事情,有一个男生开玩笑说:“老师,不用说了吧,我们班上应该没有人上不起学吧。”
男生说完,其他人马上哄笑起来,大家都笑,程灵只能跟着笑,只是那笑容里,满满都是难堪。
是的,班上同学大都家境不错,这是榕华最好的高中,为了把孩子送进来大家抢破头,同等条件下,自然钱权优先。残酷的是,有钱人家的小孩更知道努力,就算不努力,也有普通人够不到的名师资源,所以这里的升学率一样是一等一。
同学虽然知道程灵家境不如自己,可是有钱人家的小孩想象力总是贫瘠,他们身上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说出这些话时,完全没想过真的会有人支付不起学费。
不过程灵家里倒不是支付不起,而是根本不知道她偷偷参加了联考,所以面对这笔学费,首先会迎来母亲大吵大闹的阻拦,以及失去掌控欲的大骂,接着很有可能,不会让她去上这个学,因为不愿意为她付这个钱。
听到可以贷款,程灵本来是燃起了希望的,可是听老师的意思,这些东西又要父母到场签字,如果真的贷了,光是想一想徐成凤知道之后可能会发生什么,就已经令她窒息。
也就是在这个时刻,程灵发现自己就算过了校考,就算瞒着家里偷偷走上梦想这条路,可她根本没钱去读,没钱实现她的梦。
怎么办呢,她那么努力,隐瞒了家中那么久,借口要复习偷偷跑到画室集训,省吃俭用攒下了各种费用,以为自己终于要迎来幸福,可是这一刻才发现那些一直以来支撑自己的东西根本实现不了。
她朝梦想踏出一步之后,发现这竟是能踏出的唯一一步。
她要怎么办呢,她梦想的美院,和沈弈的约定,她怎么那么蠢,怎么就没想过读大学是要钱的,怎么就没想过她的背后没有任何人支持,或许她根本不该走出这一步,从一开始她就不应该做梦。
穷人,怎么配有梦呢?
程灵看着打印出来的校考的准考证,上面的笑容天真得有些刺眼。
所以周六的下午六点放学后,程灵拒绝了和沈弈一起回家,等学校里的人都走了,她一个人躲到天台上去,然后放肆大哭。
竹篮打水过后,除了梦留下的痕迹,只剩一场空。
不过她哭了没一会儿,沈弈就找到了她,程灵哭得眼皮都红了,说话上气不接下气:“你……你怎么……”
沈弈单膝蹲在她身前,递了一张纸巾给她:“你哭那么大声,我在校门口都听见了,总不能当听不见吧?”
“……”
程灵只好接过纸巾,擦干眼泪和鼻涕,不哭是因为羞耻,可她还是难过,难过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低下头,鼻头和眼皮全都红红的,刘海也有些凌乱。
是不是从天台上跳下去就好了,跳下去,一了百了,什么痛苦都没有了。
想追寻的梦,想要的人生,都交给下辈子去追寻。
沈弈注意到她视线所在的方向,似乎打定什么主意似的,他表情微变,连忙起身靠在天台边上挡住她的视线。
他的身后是大片瑰丽云霞,将天都染红了一半,少年曲起一条腿踩在墙上,用故作随意的口吻开口:“为什么不开心?你可以跟我说,就算解决不了,说出来也比闷在心里强。”
程灵的自尊心本不会让她开口,可是她不说话,沈弈就一直问个不停,仿佛不说就不行似的,程灵没办法,加上这会儿她实在太难过,沈弈是唯一一个陪她一路走过来的人,除了他,她也没有其他亲近的人。
于是,程灵就把她烦恼的事情对他说了。
沈弈听完“啊?”了一声,在她面前蹲下:“那是很麻烦,这岂不是连贷款都不好贷了。”
程灵知道他的家境,知道自己的学费对他来说肯定不值一提,本以为他会不当回事的,没想到他听完也是跟她一同苦恼起来,恼她所恼,忧她所忧。
本来紧绷而又警惕的心突然像云朵一样柔软,程灵望着眼前的少年,所有的难过被他分担都变得轻盈了很多,他说得很对,说出来就算解决不了,可也比一个人闷着要强。
“嗯,如果实在不行,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