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起磁带与磁带机,将有线耳机一圈一圈缠在手指上整理清楚继续丢进包里,曲邬桐大口呼吸,站起身,按灭桌上的台灯,走出这一间吞没了她许多情绪的书房。
从更衣间中拿出换洗衣物,曲邬桐躲进浴室。
浴缸盛满热水,没有丢浴球,作为代替,她挤了好几泵梁靳深那一瓶常青藤气息的沐浴露,在汩汩热水下冲出一整个浴缸的泡沫与常青藤叶。
要不要问他呢?
曲邬桐坐在浴缸里,抱着腿,一张脸被热水闷得很红。
问不出口,十八岁梁靳深那一番情真意切的帽子戏法般的告别哄得她怪不好意思的。
垂下眸,盯着水面上轻轻摇晃的泡泡,她有些紧张,害怕他执迷不悟地爱她,又害怕他半路而逃。
攥着略微打潮的头发,曲邬桐从浴室走出,坐到梳妆桌前,慢条斯理地涂抹着补水喷雾、精华、面霜与润唇膏。
梁靳深还没睡,捧着Kindle靠在床边读,壁灯映得他很柔和,像泡在蜂蜜里一样。
隔着镜子,曲邬桐偷偷看他,险些将眼霜误当作唇膏抹上唇。
刚才所有的忐忑所有的不安都随着发尾的水汽一起被蒸干,整个卧室只剩下笃实的温和。
上床,曲邬桐拿起床头柜上的睡前读物,找到昨夜放置的书签,继续阅读。
只是好像怎么都静不下心,他身上冒出来的薄荷洗发水味道太过强势,遮掩所有的常青藤气息,曲邬桐心烦意乱,强迫自己将所有注意力都丢在书页上。
“怎么会突然发烧了呢?”一口气读完三分之一的厚度,曲邬桐心满意足地阖上书,轻轻放在手边床头柜上,时隔一整天才冷不丁想起来询问他的病因。
跟着她的动作,梁靳深也收起自己的Kindle,老实分析,“可能是昨晚着凉了。”
直起身,曲邬桐猝不及防地凑近,抬起手,装模作样地又用手背测了一下他的额温。
“嗯,确实退温了。”
故意逗他。
梁靳深的睫毛颤了一颤,只关心:“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自然地牵住她的手,用掌心的温度去烘烤她的手指。
钻戒握在手中是有棱有角的冰冷质感,梁靳深犹豫着,看她指腹上因练琴而多出来的一层柔柔的茧,问:“要不要换一个戒指呢?”
曲邬桐歪头,不懂他的意思。
“这枚婚戒当初买得太匆忙了,也没有提前问过你喜不喜欢,而且好像钻石的质地也没有特别好。”他的声音有点低。
低头,看着已经与无名指磨合得相当熟悉的那一枚钻戒,曲邬桐回答:“其实我挺喜欢的。”
“你好不好奇我为什么突然去找你结婚。”
小孩一般的,曲邬桐发现他的一个秘密,下意识地也用自己的故事进行交换。
梁靳深点头又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曲邬桐噘嘴,不解。
“当然会好奇,但是如果解释这件事情会让你想到伤心或是不开心的事情,那我就不好奇了。”
天知道梁靳深多害怕她提及“李竟”这两个字。
“那个时候和你结婚是为了绿卡。”曲邬桐坦白,不敢看他,只能盯着他棉质睡衣上的第一枚纽扣。
“我很开心,你能第一时间想到我。”
她忽然有些伤心,这个梁靳深真的是傻透了。
“那个时候因为一些机缘巧合,我被误诊了,在网上查阅了一些资料,发觉我有沦落到生活不能自理或残疾的可能性。”
深呼吸,她继续剖白。
“我不太能接受这样的自己。冒出过安乐死的想法。”
明明是她的故事,可梁靳深却比她更快红了眼。
“你太过分了。”他用力牵着她的手,开口。
第47章 Level8.691%
他的眼中栖息着这个夏天所有未落下的雨,曲邬桐望着他的眼,看见被浸湿的那一个小小的自己。
“我……我……”嘴唇张了又合,曲邬桐忽然失声,丢失伶牙俐齿的属性,半晌只能憋出一句低低“对不起”。
她果然是很过分,就这样用他的纵容兑换两张并不真心的结婚证。
垂眸,曲邬桐看着无名指上无忧无虑璀璨着的钻戒,一颗黄连心好像也被他攥在手心而变得皱皱巴巴。
抿唇苦笑,倘若他为此生气委屈而提出离婚,曲邬桐想,她好像也没有理由能拒绝。
“你怎么能这么轻贱生命呢?”梁靳深的声音生涩得发苦,“你怎么——”
之不足哽咽,他别开眼,“你怎么可以想这么轻易地结束呢。”
吞下问句的问号,梁靳深的声音好轻。
“柿柿,那么辛苦的时刻,我好后悔没能认真陪着你。”
心脏轻易地一蹦,黄连摇身一变成为软糯莲子,他的泪化成流星雨,在她胸膛中旋转闪烁。
曲邬桐从未被如此轻柔地对待,梁靳深是柔软的亲肤的羊毛围巾,将
她完整地包裹。
“你疼不疼?”
“是不是很难过?”
“都怪我。”
梁靳深眼中的雨似乎并没有要停的意思,滴滴答答敲在她手心中,眼尾和鼻尖都红了,曲邬桐慌乱地抬手为他擦拭眼泪。
她的手在今夜承接了两种眼泪。
慌里慌张地捧起他的脸,用指腹轻柔地擦去他的泪,曲邬桐手足无措:“我都没哭,你哭什么呢?怎么会怪你呢?”
“是误诊,我现在很健康的!”她急忙解释,“我今天还去楼下跑了半小时步呢!”
“柿柿,我在此刻,听见这个事情都忍不住流泪,我无法想象你作为当事人在那个时刻会是怎样的伤心。”
梁靳深垂眸,捏住她的手。
他已无法再次承担生命的消逝。
闭眼,泪沿着脸颊流到唇边,好苦,心脏被后怕的情绪缠绕,他几近无法呼吸。
曲邬桐从未见过眼泪如此多的人,她的指纹几乎要被这些咸涩水分泡软。
梁靳深静默地流泪,并不抽噎也没有涕泗横流,不狼狈,却让曲邬桐下意识地心疼。
软了声,她哄着他:“真的都过去了。”
“对不起,是我没能陪在你身边。”
梁靳深忏悔,数不清第几次质疑自己出国留学的选择是否正确。
曲邬桐束手无策:“怎么能怪你呢!又不是你误的诊,也不是你传染给我的!”
而且那个时候他们不过只是曾有过短暂床上关系的普通同学罢了。
“柿柿我好怕。”
“好怕你就如同刚才坦白的那个擦肩而过的可能性一样,消失在我身边,而我无能为力。”
眼前徘徊的是被血浸泡的斑马线,梁靳深小心翼翼碰着她的眉眼,确认此时此刻,她确确实实是完好无缺的。
“不哭了。”曲邬桐讨好地凑近,仰起头啄他的唇瓣,软了声音再次哄他。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保证,从今天起,到五十六十甚至七八十岁,我都会是一个健康的曲邬桐。”她保证。
那些没有为梁桥与陈青流尽的关于轻飘飘的生与死的泪好像都在今晚倒灌,梁靳深变成了被淋湿的梅花鹿,一双眼雾蒙蒙的。
可把曲邬桐急坏了,后悔自己不合时宜的坦白,想下床为他拿湿巾擦脸,却被梁靳深用力又克制地握住手腕不让走。
哄了好半天哄得他松开手了,曲邬桐生疏地在客厅中翻找湿巾,又从冰箱中拿出冰镇的玻璃瓶气泡水,打算为他冰敷一下眼睛。
等她两只手被塞得满满当当地回到卧室,梁靳深也止住了泪,后知后觉自己的敏感,抿着唇红着脸不说话。
坐在他床侧,曲邬桐抽出湿巾,收敛了力气帮他擦泪,有意打岔缓解此刻分不清酸甜的氛围。
“哭成这样,明天去公司,同事会不会笑你呀。”
“为老婆流泪有什么好被笑的。”梁靳深坦然,迁就地微微仰起头,方便她帮他擦眼泪。
举起那一瓶冰镇气泡水,用瓶身去贴他的眼睛,曲邬桐不太熟练地遮掩着自己的害羞。
一瓶气泡水由冰镇变常温,曲邬桐回到自己的那边床,就着昏黄壁灯,你一口我一口地与梁靳深分享满满一杯的二氧化碳气泡。
“不要再流泪了。”曲邬桐捏住喉咙中飘飘然的一个嗝,万分珍重地对梁靳深说。
梁靳深下意识眨眨眼。
“以后,我们只要为好事泪流。”
曲邬桐笑着说。
梁靳深点头,将剩下的一个瓶底的气泡水一饮而尽。
秋天要到了,番茄成熟时。
跌跌撞撞走过无知无畏又懵懂酸涩的青春期,曲邬桐与梁靳深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跌倒,磕绊,流泪,甚至痛哭流涕。
在这个夜晚,他们只有彼此,也由衷地期待翻页的崭新的未来。
“我们要,”梁靳深玩双关,“柿柿如意。”
曲邬桐掀开被子,躺在蓬松枕头上,拉起被子遮住脸,藏住自己发烫的脸颊,瓮声瓮气地道:“晚安。”
偷偷用手背去贴升温的脸颊,曲邬桐险些怀疑自己被他刚退的高烧传染。
按灭壁灯,梁靳深也躺下,轻轻柔柔地搂住她的腰,下巴靠在她脑袋上。
“晚安。”
难得好眠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