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俩聊了一下午,颜玉琢看了看表,见时间不早就准备起身离开:“我晚上还有工作安排,我先走了。”
“怎么周日晚上你还排工作呀,不能多陪陪我?”沛沛正要撒娇,忽然想起了什么,“啊,你不是要去‘那位’客户家?”
“嗯。”颜玉琢点头,“一月两次,周日晚上上门,今天刚好到时间了。”
沛沛感叹:“一月两次,一年就是二十四次,你工作四年多整整去了一百次……姐,你真是心善。”
“我哪是什么心善的人,还不是为了赚钱。”颜玉琢纠正她,“毕竟是长期的生意,虽然单价低,但细水长流也是一笔稳定收入嘛。”
沛沛没接话。
她知道姐姐就是这样的人,张口闭口就是钱钱钱,好像万事都是赚钱第一,金钱至上。在金钱面前,一切感情都如粪土。
但她也知道,姐姐偶尔会做“赔本生意”。
——颜玉琢每次去“那位客户家”时都不会空手上门,总要带些吃的用的,逢年过节还会给他们买几件衣服……她从“那位客户家”赚的钱,又以另一种方式反哺回去了。
这样的感情投入与金钱付出,怎么能用生意两字概括。
沛沛不拆穿姐姐的“赚钱经”,毕竟了解她的人,又怎会看不清她的真心呢?
……
路上一路疾驰,颜玉琢终于赶在四点前抵达了那位客户家里。
这一单的客户非常特殊,这是一个长达数年的长期委托,也是颜玉琢入行以来,接到的第一份工作。
或者换一种说法,颜玉琢先误打误撞接到了这份工作,又恰好被陈凤起看到,于是她才正式签入公司,踏上了“委托扮演”这条道路。
按照和客户的合同,每隔一周的周日傍晚,颜玉琢都要**。
傍晚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夏天的七八点是傍晚,冬天的四五点亦是傍晚,但颜玉琢每次都宁早不晚,不希望让客户等待太久。
这是一座老式的单元楼小区,藤蔓顺着外墙攀爬到楼顶,等到天气回暖时,藤蔓上会开满粉红色的三角梅,鲜花如瀑布一样从楼顶洒下,是整个夏日最令人期待的盛景。
踏入这里,时间的节律仿佛也变慢了,阳光一寸一寸地从窗台落下,亲手种下三角梅的人也一寸一寸老去。
颜玉琢把车停在路边的树荫下,拿出发网,慢慢把原本及腰的长发藏入发网内。
然后,她又拿起副驾驶坐上那个摆放了许久的假发人头模型,把栗色假发小心从模型上取了下来。
这个假发人头模型,吓到过陆之熠,也吓到过庄策,他们都不理解颜玉琢为什么要把假发放在身边。其实颜玉琢是通过这顶假发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忘记踏入这个行业的缘由。
颜玉琢把假发戴上,又仔细整理了一番发际线——镜子里,她从一个长发女郎,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短发及肩的俏丽姑娘。
等一切准备妥当,颜玉琢下车走入了单元楼内。
老式的单元楼没有电梯,她步行到三楼,然后按响了其中一间的门铃。
当门铃响起的那一刻,仿佛有一股无形的魔力注入到门板之后,给这间老旧的房子注入了全新的力量。
叮咚——
门开了。
门后,是一个看上去只有五十岁出头、却满头银发的老先生。
“我算算时间,就觉得你要来了。”老先生和蔼地笑了起来,原本眉宇间堆叠在一起的皱纹也舒展开了。
他让开身子,呼唤客厅里的那个坐在沙发里的老太太,“老伴儿,你快瞧是谁来看咱们了!”
客厅没有开灯,灰蒙蒙的房间里,只有一束阳光从阳台漏下,照亮了一小片地面。老太太就坐在光里,她神情木讷,没有一丝表情。
她听到大门的动静,动作迟滞地把头转了过来,在看清门外的颜玉琢时,她原本了无生气的眼神徒然变亮了。
“若……若雅……”她抬起枯槁的手,颤抖地念出这几个字,“囡囡……若雅……”
听到这声熟悉的呼唤,颜玉琢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远比这房间里的阳光更加明亮。
“——爸,妈,我来看你们了。”
第37章 若雅春天真是好时光,又到了动物们*……
“妈,我最近加班加的累死了,好久没回家看你们了。您最近身体怎么样?”颜玉琢换好粉色小花棉拖,走向沙发上的女人身旁,她蹲-下身,握住女人枯槁却温暖的手掌。
老太太的头发很稀疏,脸颊和眼眶几乎凹陷进去,明明才五十出头的年纪,但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仿佛单元楼外陷入沉睡的藤蔓。
可是,当她见到“女儿”时,原本枯萎的藤蔓却挤出了她花苞。她用力地握住颜玉琢的手,浑浊地眼睛端详着颜玉琢的面庞,嘴里不住重复着:“瘦了……瘦了……”
“哪瘦了?”颜玉琢捏了捏自己的脸颊,“我最近胖了五斤呢,同事都说我是过劳肥。”
老太太的语速很慢,说话只能几个字几个字的蹦,口齿也不清晰。但颜玉琢耐心十足,引导她多说一些话。
她们靠在一起,一问一答,倒真像一对亲密无间的母女。
就在这时,刚才为颜玉琢开门的那位老先生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盆提前准备好的饺子馅儿,笑着说:“你妈现在可聪明了,能记得清日子了,从上周就问我:‘若雅什么时候回来?’我说你这周末回来,她就张罗着给你包你最爱吃的荠菜馅儿饺子。”
“哎呀,好久没吃爸妈包的饺子了!”颜玉琢露出一脸馋猫样,“今天我可要
吃多多的!”
一家三口坐在餐桌边,一边看电视、一边聊天、一边包饺子。
“爸爸”负责擀皮,颜玉琢负责包,“妈妈”也想帮忙,可是她现在双手根本做不了这么精细的工作,光是托起一张饺子皮,就用尽了她所有力气。
见状,颜玉琢先把一张皮直接放在“妈妈”掌心,再在皮中放入馅儿,然后两只手包住妈妈的手,和妈妈一起完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丑饺子。
“小时候妈妈教我包饺子,现在是我教妈妈包饺子啦。”颜玉琢沾着面粉的手点向妈妈的鼻尖,如此淘气的举动引得老太太又露出了笑脸。
旁边负责擀皮的爸爸扭过脸,用衣袖擦了擦眼角。
他们花费了大半个小时才包完几十个饺子,颜玉琢主动说:“我去煮吧,爸,你也休息一会儿,陪妈妈看电视吧。”
说罢,她就拿着托盘走向了厨房。
煮饺子是个功夫活儿,颜玉琢守在灶台旁,盯着锅中水煮沸,再把饺子从托盘轻轻推到锅里。为了防止饺子沉底黏锅,她时不时要用漏勺推推锅底,若是水太沸了,她还要适时补充凉水熄锅。
正当她在灶台前忙碌时,厨房里又多了一道脚步声。
颜玉琢知道是爸爸进来了,她没有回头:“妈是不是饿了?再等等,第一锅饺子快煮好了。”
“中午保姆给我们做了面条,现在不太饿。”爸爸站定在她身后,忽然压低声音说,“好孩子……这个,你收下。”
颜玉琢回头望去,只见爸爸手里拿着一封沉甸甸的红包,看厚度,里面至少有几千块钱。
她眸光在沉甸甸的红包上转了一圈,并未接过,而是说:“爸,现在距离春节还远得很呢,您现在给我压岁钱是不是太早了?再说了,我都工作多久了,不用你们补贴啦,你快把红包收回去吧。”
“你上次送来的制氧机,我上网搜了一下,要好几千块。还有平常带来的瓜果蔬菜,给我们老两口买的衣服,也是一大笔钱。”老先生没有理会她的推辞,一次又一次地把红包往她面前送去,“小颜,这四年来谢谢你经常过来看望我们老两口。若雅能认识你这样的好朋友,她泉下有知的话,她一定……她一定……”
最后一句话尚未说完,老先生就已泣不成声。
面对长辈的眼泪,颜玉琢一下子从“角色”里跌了出来。她接过那么多的委托,扮演过那么多的角色,可她引以为傲的专业素养在这时全都抛之脑后。
在这一秒,站在灶台前的人不再是她扮演过无数次的“若雅”,而是她自己。
颜玉琢的目光穿过老先生的肩膀,看向墙上挂着的全家福。
那全家福充满着时光的印记,“爸爸”“妈妈”和“女儿”一家三口穿着红艳艳的毛衣,在镜头下幸福定格。可是,照片里的“女儿”并不是颜玉琢扮演的,而是一位面容清秀的姑娘。
她齐肩短发染成栗色,与颜玉琢的假发颜色一模一样。
这里是“若雅”的家,是颜玉琢大学时最好的朋友的家。
考入大学后,颜玉琢住进了学校宿舍,若雅就是她在宿舍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她们两个的性格就像两个极端,颜玉琢独立自我,充满主见,她是学生会的风云人物,更是众人的视线中心,追求者从女寝排到教学楼,可她全都无视;若雅温柔娴静,平时最爱泡图书馆,恋家,和男生说一句话就脸红。
颜玉琢早早考了各种证书,决定毕业后就进入电视台当出镜主持人,继续她的风云传奇;若雅想要继续深造,未来做一名老师,教书育人。
虽然她们有种种不同,但莫名投缘,也曾一起畅想过毕业后的美好生活。
可是这段真挚无比的友谊,在某个普通的雨夜被打碎了。
一辆失控的汽车夺走了若雅的生命,夺走了她刚刚开启的人生。
若雅是家中独生女,她的骤然离去,让父母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之中。在女儿的葬礼上,伤心过度的妈妈突发脑梗,在ICU住了大半个月后,才勉强捡回一条命。
可是,苏醒过来的若雅妈妈却糊涂了,她完全忘记了女儿已逝的悲剧。
颜玉琢去医院探望时,若雅妈妈拉住她的手,一声声喊她“若雅”,说她好久没回家看他们了,她好想她。
面对形容枯槁的母亲,面对掩面落泪的父亲,颜玉琢心中的某根弦被轻轻触动了。
若雅父母对逝世女儿的思念,与她深埋在心底的对正常家庭的渴望,就这样糅合在一起。
鬼使神差地,颜玉琢开口:“‘妈’,你忘了?现在是毕业季,我在忙着投简历实习。不过您放心,不管多忙,我以后每隔一周都会回来看您。”
“好!好!”若雅妈妈喜出望外,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从那天起,颜玉琢变成了“若雅”;从那天起,颜玉琢开启了一段长达四年、延续至今的“角色扮演”。
她为失去女儿的母亲编织了一段美好的梦境:“若雅”实习结束,继续读研深造;“若雅”研究生毕业,和爸妈一起拍了毕业照;“若雅”找到了工作,现在在一家小学当老师……
这一切,都在若雅爸爸的默许下进行。
在某次颜玉琢登门时,恰好遇到了同样来探望老两口的陈凤起——陈凤起是她们学校的学姐,那时她的公司刚刚起步,她注意到了颜玉琢在“角色扮演”上的天赋,便向她抛出了橄榄枝,邀请她加入她的公司。
从此,颜玉琢成为了金牌替演师@玉不琢,她用精湛的演技填补每一段人生的空缺,填补了那些或遗憾、或幸福的瞬间。
陆之熠曾经不止一次问过颜玉琢,她为什么选择这个行业。
颜玉琢不止一次告诉他,是为了钱。
她确实是为了钱啊。
厨房里,颜玉琢捏着若雅爸爸给她包的沉甸甸的红包,想,若不是为了钱的话,难道她要说自己是因为寂寞吗?
……
吃过晚饭,颜玉琢又陪“爸爸”“妈妈”看了一会儿晚间新闻。
忽然,颜玉琢的手机震了一下,是陈凤起给她发来的信息。
@陈师姐:师妹,现在在忙吗,方便接电话吗?
@玉不琢:我在若雅家,稍等我和爸爸妈妈说一声。
颜玉琢和两位家长说单位有急事找她,然后就起身去阳台接电话。
电话接通,陈凤起的声音在电话那端响起:“没想到这么快,又到了你去看若雅爸妈的日子。”
“是啊,”颜玉琢关上阳台推拉门,倚在窗户旁,由着夜风轻飘飘吹起她的衣角,“这可是我接的第一个大工作,当然要重视雇主,时不时来维护一下甲乙关系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