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他床位上的人黑矮瘦小,不太自然地模仿大人翘着二郎腿,嘴里咬了一根烟,正在低头玩游戏,一边玩,一边和宿舍里另外几个男生在说着一些孟清淮完全听不懂的污言秽语。
他们都只是十二三岁的初中生,孟清淮却觉得好像隔了巨大的代沟。
他捡起自己的东西,有些不解地质问把他的铺盖扔掉的人:“你为什么要把我的东西丢到地上?”
那会儿的孟清淮还没怎么长开,皮肤白,身量虽然瘦但脸颊上还有肉,白白净净的看起来跟个团子一样,说话的语气也和现在没差,软得毫无气势。
宿舍里鸦雀无声。
另外几人都看着他,而占了他床位的人,抬起脸瞟了他一眼,突然,模仿他的语气重复了一遍他的质问,说了一句:“我就是丢了又怎么样?你来打我啊。”
他模样丑陋,说话滑稽,引得其他人笑出了声。
孟清淮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他不觉得这好笑。但小孩子脸皮本来就薄,又是第一天进入新环境,他被他们笑得有些难受,抱着自己的被子去了留给他的那个最靠近厕所的床位。
他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妥协,但就这么踏进了校园霸凌的漩涡。
渐渐地,贺燕给他买的所有东西都被占用,他的零用钱总是不知道跑去了哪儿,他的床成为了他们玩牌开黑以及吃零食的公共区域,而当他们发现他的智力有别于常人之后,他的处境更加恶劣。
他开始被骗着给他们做作业,跑腿,洗衣服,洗鞋,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对他恶语相向,但要求他办事的时候,就会摆出一副可怜的样子,央求他帮忙。
他笨得很,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意识到自己被霸凌了。
他们弄脏他的床,美其名曰说这是和他关系好才会上他的床。
他们不经过他允许穿他的衣服和鞋,穿坏了还要吐槽一番他的东西质量不好。
而他因为受不了宿舍里的二手烟,提出让他们别在宿舍内抽烟,第二天回到寝室,却被抖了满床的烟灰。
每次他受不了他们的行径,想要把这一切告诉班主任,他们就会一起苦着脸求他,求情结束背过身,又面面相觑地发笑。
他们拿准了他是个软柿子,但没人知道他的同桌是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
那一段时间,苏韵每天都能从孟清淮身上闻见烟味,还能看见他的衣服出现在班上那些单细胞生物身上,她问过他好几次他是不是被欺负了,但孟清淮没有一次和她说了实话,只说他和他们是朋友。
她对于他交朋友的口味不敢苟同。
直到孟清淮在宿舍里因为过量二手烟哮喘发作,大半夜被送去医院,苏韵才知道,他真的是被欺负了。
学校想要息事宁人,要么开除要么给几个男生处分,全看孟清淮的态度,几个男生疯狂装可怜,被家人带着给孟清淮磕头,说自己已经认识到错误求他给他们一个机会,孟清淮心软得没出息,没有说出他们做过的那些恶劣行径,放过了他们。
孟伯远和贺燕并不知道他们究竟对他做过多少事,于是接受了处分这个处理结果,同时准备让孟清淮和苏韵都换一所学校。
可苏韵不接受这个处理。
离开那所学校,等着去新学校上学的空窗期内,她带上刚刚恢复好的孟清淮,去了那所学校外的一条臭水河。
孟清淮那会儿刚出院,心情一直都很低落,他跟着苏韵去河边时,他的那几个室友都在河边。
他们似乎逃了课,正在河岸上玩什么东西,嬉笑打闹的,孟清淮看见他们,有点ptsd,想叫上苏韵离开,苏韵却让他站在原地不要动,直接朝那群男生走了过去。
孟清淮紧张得心脏都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他想要冲过去把她拉回来,但苏韵动作飞快,冲上前去,把那河边站着的五个人全部踢到了河里。
扑通扑通的声响起,水花四溅,孟清淮吓了一大跳。
臭水河上游是养殖厂,水臭得要命,但水并不深,不至于把人淹死,可不会游泳的人想要爬上来也需要费点力气,苏韵把他们全部踹了下去之后,就看着他们在水里扑腾,只要看见有人要上岸,就拿起竹竿,眼也不眨地把他捅回去。
孟清淮看得心惊胆战,想要把她拉走:“小韵,他们会淹死的。”
苏韵没被他拉走,反而死死地扯住了他:“我就是要把他们都淹死啊,给你出气,他们差点把你害死,难道他们不该死吗?”
她这句玩笑话差点把孟清淮吓哭,孟清淮哭丧着脸:“可是你会坐牢……”
苏韵道:“坐牢也没关系啊,他们欺负你的时候就没想过会坐牢吗?还是他们以为他们是未成年,就没人会收拾他们了?”
她举起竹竿,捅完这个捅那个,学着大姐大的语气恶狠狠道:“总有人收拾你们。”
她伶牙俐齿,年幼但思虑已经周全,带孟清淮来出气的时候甚至还用家里的电脑查阅过资料,提前踩过点。
生活在宁县的人,没有几个是不会游泳的,他们看这边上不了岸,已经准备朝对面游,苏韵一脚扎进河里,也不管水浑不浑,她抓住了那个欺负孟清淮欺负得最狠的人,生生拽着他的头发把他拽上了岸:“小淮,啐他。”
男生使劲挣扎都无法挣开苏韵,苏韵发育得比他好得多,比他高一个头,她用力大得快要把他的头皮都给扯下来,催促孟清淮:“快点,你今天不教训他一顿我是不会放他走的。”
那一刻,在孟清淮的眼里,只要有苏韵在,这整个世界似乎就是敞亮的。
只要有她在,他好像不用畏惧任何人。
他没有朝人吐口水的习惯,只匆匆忙忙在路边捡了两坨泥,扔到了那男生的身上,苏韵看得不太高兴,拧眉,孟清淮一紧张,那带着青苔的泥不小心丢进了男生的嘴里,苏韵立时满意:“现在还害怕吗?小淮。”
很神奇。孟清淮摇头:“好像……不害怕了。”
男生疯狂往外吐黑泥,苏韵却好像还是不打算放过他,揪着他的脑袋,把他按进了臭水沟里。
他开始咕噜噜冒泡,孟清淮又一轮心惊胆战,生怕苏韵一个没轻没重把他弄死了然后被警察抓走,苏韵却没有真的要把那人淹死,在他即将窒息过去的时候把他捞了起来,问他:“让你也体验一下哮喘发作的感觉,爽了吗?”
男生叽里咕噜的,试图和孟清淮道歉用以熄灭苏韵的怒火,但苏韵根本就不屑他的道歉:“谁稀罕你假惺惺的道歉,你真的意识到自己错误的话,怎么还没有羞愧得跳下去把自己淹死?”
苏韵一战成神,成了孟清淮心里的神。
后来他们再也没有见过这几个人。
过了这么多年,孟清淮没再遇到那样恶劣的人,他几乎快要把那几个人的模样忘光。
而此刻,令人作呕的二手烟味道再次飘了过来,旧时的记忆复苏,孟清淮指尖轻微颤抖。
“嘿!我去!这不是孟……孟什么来着?”
“孟清淮啊!”
他们显然也认出了孟清淮。
过了这么多年,恶劣的学生早就辍学,却也只是变成了恶劣的大人,不再是小韵能够打得过的。
几个人围了过来,烟味熏得孟清淮蹙起了眉心,有人问道:“你一个人?你那个妹妹呢?”
“我们可都还记得她呢,她是真的泼啊。”
“你还和她在一起吗?我听别人说你们俩没有血缘关系来着,你们不会谈恋爱了吧?”
“她看得上你么?”
“我记得,你好像有哮喘?”
有人掏出了
一支烟,一边点火一边问道:“哮喘的人是不是不能抽烟啊?”
第18章 刺骨
孟清淮别开脸,嫌恶地皱眉,却突地被人扯住了头发,脸被迫扬起,有人把烟强行塞进了他的嘴里。
苏韵就在对面的竹林里,孟清淮却并不敢呼救。
他们人太多,而且对小韵有敌意,小韵如果过来,只会受欺负。
孟清淮被烟熏得呛了两口,问面前的人:“你想要怎么样?”
“我不怎么样啊?我就是和你叙叙旧。”
那人拽着他的头发,提膝顶上了他的后背,孟清淮仿佛听到了自己骨头的一声脆响,闷哼了一声,猛地浸出一身冷汗。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弱啊,就你这样的,真的有女的看得上你吗。”那人感慨了一声,却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拖着他去了河边。
清明后的天气,河水冷得刺骨,孟清淮被按得跪在了河边,脸被压进了水里。
这个姿势,他的腰被迫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快要坠断,窒息感顺着水流朝鼻腔和喉咙里灌,他扶着石壁想要撑起来,却被压得更深。
——
苏韵给父亲烧完纸,灭了墓前的火星子,提起塑料袋往回走,她的脸被火晃得红扑扑的,一边走一边喊人:“小淮我好了,可以走了。”
树桩掩在一些半人高的草后,她没听见孟清淮回应她,走过去,瞳孔骤然缩紧:“小淮???”
孟清淮不见了。
苏韵在原地找了一遍,没有找到他,她连忙掏出手机给他打电话,电话响了几声被接起,她赫然松出一口气,但还没开始数落他乱跑,对面,贺燕的声音响起:“小韵?小淮他手机好像落在医院了,你给他打电话干什么?你不是和他在一起的吗?”
苏韵僵住。
大气也不敢喘,她假装误触,飞快地挂断了电话。
孟清淮居然没有带手机。他到底跑哪儿去了???
不是说好了不要乱跑吗?
漫山遍野的路七横八纵的,她能去哪里找他?苏韵拔腿开始狂奔,一边跑一边喊他的名字,贺燕有些疑惑地看着接通又挂断的电话,没有多想,怀疑她是误触。
但直到该吃晚饭的点,两个人还没回来,贺燕不禁没忍住,给苏韵打过去一个电话。
苏韵已经快把这座山跑遍了,但无论如何都没有孟清淮的踪影。
她不敢回医院去。
她把小淮弄丢了。
贺阿姨还怀着孕,马上就要生了,如果知道孟清淮不见了,一定会出事的。
眼看天色越来越黑,苏韵的手机开始不断地响铃,她快要绝望,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哭了出来。
她不敢接贺燕和奶奶的电话,捧着手机放声大哭,但哭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她没有找到孟清淮,他们却找到了她。
孟伯远和林芳一起找过来时,天已经乌麻麻一片,苏韵一边哭一边在地里走,还在喊孟清淮的名字,林芳听见她的哭声,朝她跑过来:“小韵!”
苏韵的腿都快走断了,她看见两个人打着手电朝她走过来,知道没办法再瞒下去了,哭得撕心裂肺:“奶奶,小淮不见了。”
“我去烧纸的时候,就让他在这里等我的,我只去了十分钟他就不见了,我找了他一下午,怎么都找不到他……”
林芳和孟伯远都是一惊,但苏韵哭得惨烈,没人怪她,孟伯远道:“我现在去多叫点人,一起找。”
他拿起手机准备给人打电话,突地,抬起头,问林芳:“这附近有河吗?”
三人匆匆忙忙跑去河边,打着手电筒找了一大圈,依然没有看见孟清淮的踪影,但好歹松了一口气。
这种野外失踪,最怕的就是失足坠河。
苏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停地抽搐,眼睛和鼻子全部红了,林芳搂着她的肩膀:“别哭别哭,没人怪你。”
她看向孟伯远:“小燕知道吗?”
孟伯远眉心紧拧:“哪儿敢让她知道。”
林芳道:“那你快回去,编个理由先稳住她啊,要是一直不回去的话,她肯定会怀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