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她的男人就这么毫无心理负担地把那个智力不健全,身体不好的孩子丢在了这儿。
苏韵不敢想象孟清淮这两年多的时间是怎么过来的,她一口牙快要咬碎,狠命擦掉了眼睛上的泪水,抬头,把眼泪忍了回去:“我早该想到的。”
她也不打算质问他们什么了,她早该想到,他们既然能够不讲情面地对付她,又为什么不能这样去对付孟清淮。
甚至,他笨得要死,比她好对付多了。
随便把他丢在哪里,他可能都没办法找到回家的路。
只是当初,苏韵还以为血缘关系坚不可摧,她是忘了,忘了自己的母亲抛弃自己的那一天,也是如此无情。
血缘关系,原来如此不堪一击。
苏韵对贺燕失望透顶,但她好像并没有什么资格去怪她,她只是无比后悔,如果当初她没有把事情做绝,如果她给小淮留下一个联系方式,和他保持联系,那么,他走投无路时,是不是会来联系她。
如果她早知道他无家可归,她绝不会那样对他。
她不再试图去质问贺燕,更不想再去见孟伯远,她掉头回去,准备带孟清淮去医院看看身体,她根本不信他那副样子,会是单纯的营养不良。
孟溪林趴在贺燕怀里,圆溜的眼睛打量着苏韵,拽紧了贺燕的衣服:“妈妈……我们,快进去找哥哥吧,要哥哥陪我玩……”
孟溪林的视网膜手术已经动了,但他的眼睛还是很脆弱,要每天滴眼药水,不能看强光,也不能看太久的书,但他很喜欢看书认字,他今年三岁,在学习上已经表现出异于同龄小孩的天赋,他是一个聪明孩子,填补了孟伯远和贺燕一生的遗憾,他们对他,几乎是有求必应。
贺燕连声应下:“行,妈妈现在开门啊。”
她伸手掏出钥匙去开门锁,门一打开,苏韵快她一步挤了进去,但却没在客厅里看见孟清淮。
卧室的门似乎被人打开了,苏韵连忙朝里走,没管跟在她后面要找哥哥的孟溪林,她一进门就反手把门上了锁,把孟溪林关在了外面。
孟溪林似乎嗷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声透过门板传进来,苏韵却根本不做理会,不理会他,也不理会叫她开门的贺燕。
门一关上,卧室里黑得出奇,厚重的窗帘布把光遮挡得没有一丝余地,屋里没开灯,苏韵什么也看不清,她下意识伸手去摸电灯的开关,还没摸到,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衣摆。
她微微一愣:“小淮?”
孟清淮的手没什么力气,说是抓着她,但仿佛下一秒就要脱力。
他已然触碰到她,却似乎有几分怀疑,在黑暗中,用力地去抓紧她的衣服,声音低得令人难以辨认:“小韵……”
他开口说话的时候,有滚烫的液体溅到了苏韵的手背上。
她愣愣地抬手,在黑暗中去摸索他的脸:“小淮……你是在哭吗。”
她没能触碰到他,旋即被他抱住了。
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来抱她,脑袋趴在她的肩膀上,苏韵听见了他牙齿颤抖的声音,她心尖发颤,想要去搂他,可下一秒,他的身体骤然下坠,苏韵听见了膝盖和地板碰撞的闷响。
她心神一震:“怎么了小淮?”
她弯腰去搀扶他,但他的身体似乎不听使唤,她没能把他扶起来,同时,她的鞋底,踩到了什么黏腻的东西。
她直觉不对,反手摸到开关,终于,屋内亮堂起来。
地板上,一滩正在迅速蔓延的狰狞血迹撞进她眼球,孟清淮跪在她的脚边,脊背深深地弯着,双手交叠于腹部,正在浅浅地呛咳。
他一口一口呛出来的,全是血。
苏韵大脑一片空白,像被推土机碾过,她双眼发直地盯着地上那些血,肾上腺素忽地飙升,身体比一切反应都快,她猛地跪到了他面前,撑住了他快要倒下的身体,迅速做出反应,探手去够卧室的门锁,想喊贺燕进来帮忙,孟清淮却捂住了她的嘴。
他唇边的血并没有停止流动,但身体上的疼痛,似乎给他的精神带来了一丝清明,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底,忽地弥漫上一丝笑意,眉心抵上了她的眉心。
“没事的……小韵,别告诉妈妈。我很快……就好。”他颤巍巍地松开手,用干净的手腕去蹭她脸上被染到的血渍,苏韵惊惘地看着他,不理解他说的很快就好是什么意思,他却出奇地温和,眼神轻柔,嗓音也轻柔,对她道:“我会处理好…。”
他小心翼翼地把她脸上的血擦掉,一边吞咽喉咙里的血,一边脱掉外套,用外套去吸地上的血迹,动作熟练,像是处理过无数次这种情况,苏韵仿佛成为了现场的旁观者,她抽离地看着他做这些事情,声音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小淮……我们去医院吧……”
她打着哆嗦,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去拉他,孟清淮却只顾着清理地上的血迹,哪怕毁掉了自己的外套,他似乎也毫不心疼,苏韵踉踉跄跄地过来拉他:“小淮,算我求求你了,我们……我们去医院,好不好。”
她的心快要碎掉,孟清淮却并没有抬头看她,他把地上的血全部弄干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不去了……小韵,我已经买好药了,可以吃很长一段时间了。”
他把那件浸满血的衣服卷起来,丢进了垃圾桶,苏韵看着他自己处理自己的血,她像是再也无法忍受,她面白如纸地抱住了他:“小淮……你别吓我,你别这样,你——”
孟清淮被她抱住,看起来依旧没有什么波澜,但还是回抱住了她,察觉到她的害怕,伸手去摸她的脑袋:“小韵,不用害怕,也不用担心,真的……没事的,等我吃完那些药,就会好起来了。”
第47章 你让我死吧
孟清淮似乎是认真的,他真的不打算去医院,兀自收拾好那些血迹,然后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孟溪林看见他,跟只可怜兮兮的小狗似的扑了进来,眼泪汪汪地抓住了他的裤腿,呜呜咽咽地喊着哥哥。
孟清淮的身体被他撞得不稳,扶住了墙,他缓缓地蹲下身安慰孟溪林:“小溪……姐姐不是故意把你关在外面的……不哭了好不好。”
他蹲在孟溪林面前哄他,贺燕站在门外,视线有一瞬落在孟清淮的身上,她似乎在认真地观察她的这个儿子,当目光触及他头顶那些白发时,她迟缓地张口:“小淮……上次医生给你开的调理身体的那些中药……,你在吃吗。”
太久没有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此刻乍然关心起他来,她竟然觉得,有几分不适应。
孟清淮看向她,正要回答她的问题,苏韵忽地走了过来,她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把他拉了起来,带他离开贺燕和孟溪林,直接朝屋外走。
身体的赫然直立令孟清淮头晕眼花,失血过多的身体几乎要昏厥过去,他颤颤巍巍地去推苏韵的手:“小韵,松手……松——”
他脸色死灰一片,闭眼去吞咽喉咙里再度涌上来的血,苏韵知道他很不舒服,但没有放开他。
她近乎强势地拉着他出门:“你今天……必须和我去医院。”
从小到大,只要是她想要做的事情,孟清淮从来没有说不的权力,他只能配合,但这一次,他却好像没那么配合了。
他昏沉地被她拽进电梯,脸色一直泛着惨白,蹙眉忍着胸腔的不适,苏韵站在他旁边,扶着他:“小淮……我知道你现在很不舒服,我等会背你走好不好?我们必须去医院。”
“不想去……”他神色颓然。
苏韵道:“不能不去!你的身体——”
“为什么……要关心我呢。”孟清淮靠在电梯箱的金属墙壁上,眼帘细细密密地在发颤,他那骨节分明到可怕的手指死死地攥着电梯里的扶手,硬生生地把皮肉划破。
他竭力忍耐的情绪破土而出,仿佛再也没有办法去维持表面的假象,他望进苏韵的眼底,生平第一次,仿若是在质问她:“是要治好了……才能放心地
丢掉吗?”
苏韵瞳孔骤缩。
她像是在一瞬间被扒掉了一层皮,她那丑陋不堪的念头,全部暴露在了他的眼前,而她,已然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去搪塞他。
不知何时,他那样愚笨的人,竟然也琢磨出了她这些复杂的心思。
电梯叮地一声停在了一楼,苏韵缓过神来,决定无视他的问题,再一次想要伸手去拽他,孟清淮却木楞在原地。
苏韵道:“小淮,别的事情我们以后再说,我先带你去医院——”
她话音未落,他忽地松开电梯的扶手,有些吃力地,在她面前跪了下去。
苏韵浑身一窒。
孟清淮的心绪崩塌瓦解,他声音哽咽,用力地绞紧了自己的衣服,跪在她的面前,近乎是恳求她:“我不想去医院……我不想要看病……我不想活了…小韵,你让我死吧。”
在某个瞬间,或许是电梯门打开又关上的刹那,孟清淮经年累月积攒的痛苦,如同滚烫的烙铁,烧焦了苏韵心头的皮肉。
【死了?像书里写的那样睡着了吗?】
【比书里写的吓人多了,死了之后再也不会醒过来……不仅看不见我了,连你爸爸妈妈你都看不见了。】
【那我没有见到你的日子,是不是就是死掉了一半。】
枯黄的记忆闪回苏韵的脑海,她苍白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孟清淮,想起他和她说过的话。
那个时候,哪怕没有她,他的生命,也还剩下另一半的支柱,但现如今,他生命的支点早已不知何时全部粉碎,而他此刻,抓着她的衣摆,却不是在求她留下,救他于水火,而是求她离开。
宁愿去死,也不愿意成为她的累赘吗。
哪怕已经认识到她的虚伪卑劣,对她的爱,却并未消减半分吗?
傻子。
电梯持续下坠,坠入地下一层,苏韵轻轻地,悄无声息地,握住了他的手:“我不同意。”
冷白的灯光里,她和他跪到了一起,把他孱弱的身体揽进了怀里,仿佛是在警告他:“听到了吗?我不同意。”
孟清淮的身体已经颤抖得不成样子,他浑身发冷,苏韵刚一抱住他,他就倒进了她的怀里。
苏韵抚摸他紧锁的眉眼,把他背出电梯,送他去医院。
她觉得无比滑稽,四年前的她拼了命想要甩掉的人,此刻又被她捡了回来,她的那些兜兜转转,仿佛全是一场无用功,除了让他遍体鳞伤,毫无益处。
她忽地想到五岁那年的夏,她在火车轨道旁边泣不成声,孟清淮站在她身后,想要把那颗金黄色的糖作为安慰递给她,却被火车的风吹走。
他奔向那颗糖,她奔向他。
或许,从双手交握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注定是这个世界上,比血亲还要亲近的人。
——
林芳做完理疗,从理疗室出来,她掏出手机给苏韵打电话:“我针灸做完了,小韵你人呢?跑哪里去了,怎么还没回来。”
电话里,苏韵略微一顿,声音还算沉着冷静:“奶奶,我这边学校临时有点毕业的事情没弄好,在回江城的路上了,你做完理疗就回家去吧。对了,你那个理疗我约了一个月的,钱已经交了,你这一个月记得每天都来做,别浪费钱。”
“哎你这丫头——”
林芳一听,正准备数落她乱花钱,苏韵及时挂断了电话。
屏幕熄灭,她的冷静也一同熄灭,她的手死死地握着屏幕碎裂的手机,眼睛盯着面前的医生。
医生正在给她看孟清淮的检查结果。
医生的表情看起来不容乐观:“病人有胃出血导致的胃切除史,是不可以吃非甾体抗炎药类止疼药的,家属知道吗?”
苏韵摇头。
“那你知道他胡乱吃药吃了多久了吗?”
她还是摇头。
医生看着这个年轻漂亮但略显狼狈的女人,问她:“那你和病人是什么关系?这个事情我要和他家属说,这非常严重,不是能开玩笑的。”
苏韵仓皇地看着医生:“我……我是他妹妹,我们父母已经死光了,我这些年……忙着挣钱,没回老家来看过他,是我的疏忽,全都是我的问题,但是他现在只有我这么一个家属,您和我说就可以了。”
医生一诧,眼中流露出同情:“……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苏韵胸口发凉。
医生摘了鼻梁上的眼镜:“可能有一点难以接受,但你今天才送他来医院,已经有点太迟了。”
苏韵仿佛无法理解医生的意思:“什么叫做太迟了……你们没有给他做手术,难道不是证明他的状态…还没有差劲到需要上手术台的地步吗…”
“没做手术不是因为情况乐观,而是因为他现在的胃部情况没办法做手术。”医生道:“他乱吃药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胃里现在有大面积的溃疡,胃壁也很薄,要是贸然动手术,他很可能会大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