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苏韵并不认为自己和她是同类。
她最近的冥想已经有了结果,她知道,自己,才是真正杀死孟清淮的人。
小淮可能会原谅贺燕,但永远不会原谅她。
“孟伯远呢?”苏韵盯着泣不成声的贺燕,忽然问。
从出事的那天起,苏韵便没见过孟伯远。
贺燕闻言,垂头从包里摸出来一个红色的小本,给苏韵看了一眼。
“我和他离婚了。”
提到孟伯远,贺燕的神情变得异常冷漠:“操办小淮葬礼的时候,他一直没有出现。公司的事情,他也没有管,他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后来,我在寺庙里找到了他。”
“他知道小淮死了。”贺燕道:“但他躲在那里,不承认自己做的事情,不承认小淮被他害死了,他装得像是疯了一样,小溪也不管了,我知道,他是在逃避。”
“他在庙里给小淮念超度的经文,但他却不敢去墓地看一眼,对于小淮,他一直都在逃避。”
听着贺燕的话,苏韵并没有对孟伯远的现状置词,她只是问道:“为什么呢?小淮活着的时候,你和他,不就想要和孟溪林过三个人的世界吗?现在小淮走了,你们为什么散了呢?”
她像是真的不明白。
也不再听贺燕的话。
她站起身,中断了此次探视。
回到监狱,结束一天的劳作,休息时间,苏韵又一次拿出那本泛黄的书。
她坐在铺板的边缘,脚踩在狱友们戏称为‘星光大道’的过道上,晃晃悠悠着腿开始看书。
这是她在这短短的一个月内,第三次翻开这本书的第一页。
她用苍白的指尖滑过那上面的字眼。
【许多年过去,人们总说陈年旧事可以被埋葬,然而我终于明白这是错的,因为往事,会自行爬上来】
——
刑满释放的这一年,苏韵三十五岁。
出狱的这天,秦璋来监狱门口接她。
苏韵看着他两手空空,问他:“你没带柚子叶什么的过来?”
秦璋愣了愣神,没反应过来,苏韵叹一口气:“那咋办?不把晦气拍掉不能坐车。”
“没事儿,哪有什么晦气不晦气的,不讲究这些。”
秦璋伸手来接她的东西,苏韵稍稍撤开:“你不讲究就算了,这车你老婆孩子还要坐啊,算了算了,我去坐公交好了。”
入狱的第一年,秦璋几乎每个月都会去监狱看她。
苏韵和他提了好几次分手,他都无动于衷,真正同意分手,是在她入狱的第二年。
真正分手那天,他问苏韵,和他分手,是因为觉得连累他,还是别的原因。
苏韵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她只是反问他:“秦璋,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吗?”
秦璋说竞赛,她摇头。
“早在那之前,我就见过你了。”
秦璋问她:“是什么时候?”
“高一的时候吧,如果小淮没记错的话,那就是高一的某节体育课。”
“那个时候就喜欢上我了?”
“喜欢啊。”苏韵道:“十七八岁的时候,看见长得帅的男生,说不心动是假的吧,我还可以见一个喜欢一个——”
“所以,喜欢不是爱。”秦璋赫然打断她:“你是从什么时候,爱上孟清淮的呢?”
她再一次,中止了探视。
当天夜里,牢房组织大家看黑白电影,陶冶情操和品行。
但那部小电视机突然出了问题,电影频道啥也没得看,监狱长拿着遥控器换来换去,最后给她们调出来了一部歌剧。
全英文的歌剧听得人昏昏欲睡,所有人都强撑着眼皮去看,只有苏韵,盯着那窄小的屏幕,看得入神。
“That'smyhopelesslover,buriedbythem
undane.”
最后一幕落定,帷幕缓缓落下,监狱长关闭房顶角落的电视机,催促她们收拾睡觉。
苏韵发愣地念叨着那最后一句台词,像是被抽了魂。
那一天夜里,是她第一次,在孟清淮离开后,清晰地梦到他。
梦里全部都是他们一起成长的痕迹,梦境快要散场时,他忽然抱紧了她,问她:“长大了就要分开吗?我可以一直待在你身边,我不会离开的。”
是在哪一年,他也曾和她说过这样的话。
苏韵至今都记得,他说这话时,那笃定的神色,仿佛只要他下定决心,这个世界就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将他和苏韵分开。
可是,这个世界并不绕着谁转。
疾病,意外,世俗的目光,都可以让他们分开。
——
苏韵坚持不坐车,最后,秦璋负责把车开回去,她去坐公交。
走过一段路,在监狱外的第一个站台上车的时候,司机似乎多看了她一眼。
这一刻,她感受到,他和孟清淮一样,站在世界的边缘,成为了这个世界上一种异类。
哪怕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但宁县这个地方的变化却是微小。
要回到村里,依然可以乘坐04路公交。
苏韵拎着自己的东西上车,在路上,她没有看手机,也没看窗外的风光,而是不停地摩挲着自己手腕上的那串沉香。
那串沉香是她入狱的第二个月,贺燕给她寄进来的。木头珠子上面的那些血渍早就已经完全渗了进去,显得颜色斑驳,她看着它,总是想起,某人戴着它时,那截冷白细瘦的手腕。
这么多年,她都没去看过他。
他可能怨她怨得更深了。
就在昨天晚上,或许是因为马上就可以出狱了,她隐隐有些睡不着觉,中途只睡过去一小会儿,但就那么一小会儿,她又梦到了他。
她梦到那年在江城那所公寓的楼下,在榕树和提前入夏的蝉鸣声里,她追上他,抱着他,和他道歉。
在梦里,他永远都那么年轻。
那天的阳光刺眼,他抬手去遮挡射向她眉眼的光,弯腰问她:“道什么歉呢?”
他那时候刚被她无理地对待过,嗓音很哑,但眉目间却是一片温和。
她恳求他不要把自己说的那些混账话往心里去。
他那时候看着她,神情有些空白,她怕他不原谅,于是急躁地和他承诺保证,保证要是以后再和他说出过分的话,这辈子都发不了大财。
当时或许只是随口一说,但这会儿再看,她的那个保证,看来是应验了。
别说发大财了,她现在能找一份正经工作都无门。
公交车在宁县一中停下,这个站台要上车的人很多,苏韵看着那些在外面排队的学生,目光忽而一抬,看见马路的正对面,一家彩票店的LED灯正在闪烁。
这条路是高中时她和孟清淮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很多时候走到这里,她都会拉着他进去,买一张十块钱的彩票再走。
她从小就对发财有执念,逢年过节,孟伯远和贺燕去庙里烧香,她也要跟着去。
去了庙里,她不光自己要给财神爷磕头上香,还要拉着孟清淮一起磕头。
他那些年许了什么愿她当然不知道,但多半也是让财神爷保佑她发大财之类的。
但哪怕苏韵许了这么多次愿,给财神爷上了好多好多的香,她也没发什么财。
现在她身上没钱,她更不打算去买彩票浪费钱,但公交车迟迟不走。
前门处,似乎有学生的衣服还是包包在门上勾住了,司机迟迟不开车,苏韵盯着路对面的那家店,又等了一分钟,最后,还是拎着自己的东西下了车。
在她离开监狱之前,有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妹妹和她说,等出去的时候,一定要去买一张彩票。
说是什么玄学规律。
中了皆大欢喜,不中还可以带走霉运。
苏韵本来没当真,但这会儿,却觉得这彩票是不买不行。
店里的老板没换人,只是老了不少,她去到店里,和高中那会儿一样机选了五注,等她买好彩票再回到公交车上,前门那学生的包也终于拔了出来。
像是故意在等她似的。
又过了半个小时,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带着她压上土路,她终于快到家门口。
和她一起在这个站下车的,还有一个穿着一中校服的男高中生。
看起来十五六岁的样子。
从车上下来,他就一直和她顺路。
最近入秋,应该这两天才下过雨,地上潮湿又泥泞,她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在他后面一点点,男生忽然停住步子,转过身来问她:“要不要帮忙?”
他一开口,她觉得有些怪异,一抬头,目光和他对视上,她赫然怔在原地。
不需要问他的名字,她便认出了他。
他是孟溪林。
苏韵自己都没意识,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那双眼睛。
孟溪林被她盯得后背发毛,决定撤回一次助人为乐,转身就走。
他比苏韵先回奶奶家,看见奶奶杵着拐杖在院子外张望,他连忙奔过去:“干嘛干嘛,你出来干什么?不是说了腰痛让你在家里好好待着吗?”
孟溪林跑过去就要扶她回屋里,林芳今年已经九十多岁了,这些年她不再下地干活,衰老的速度是以前的许多倍,瞧见孟溪林,她和蔼地笑了笑:“你以为等你啊?”
孟溪林一听:“不是等我?那你等谁啊?难道我妈今天要回来?”
这些年里,孟溪林的爸已经是半个出家的状态,他家里的生意都是他妈在打理,空闲时间,他妈也不咋管他,就忙着在全国各地做慈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