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很善解人意地问:“你能接受什么价格的餐厅?”
“任何你觉得好的。”
“我认为……”安妮的建议超出了一个见面只有十多次的尺度,“刀要用在刀刃上,一个一克拉的钻戒或许会比几顿好的餐食更能打动人。你觉得呢?”
“谢谢。不过她可能和你想的不太一样。”
骆培因租了一个新公寓,除他之外并无别的租客,安妮猜大概是因为他女朋友要来。他的新家很空,很符合一个单身汉的水平。作为新家的礼物,安妮送了他一个五轮休闲躺椅。据安妮说,这个由钢、铝、胶合板制作的五轮躺椅,是仿制的二十年代马歇.布劳耶的作品。
“它不光是室内家具,你们还可以推着它去户外,躺在晒太阳。我想你的女朋友会喜欢。”
“谢谢,我也认为她会的。”
美签面签的前一天,谷翘去银行兑联兴公司给她的六十万汇票,结果银行告诉她汇票冻结了,拒绝付款给她。做这种大额生意,不可能要求每个客户都给现金。她特地验证过,汇票是真的。她当时只考虑过汇票的真假,但从没想过汇票户头被冻结,她的钱兑不出来。
她的财产大都换成了仓库里的皮夹克,而仓库里的皮夹克还等着她拿着汇票取了钱去付尾款。
谷翘二十一年里所有关于金融、法律的知识百分之九十都是在二十四小时内学到的。
这二十四小时里她几乎没合过眼,虽然没有任何胃口,但是为了补充能量,她还是强行把馒头塞进了自己胃里。越是这时候,越不能泄劲,她要把属于她的钱都要回来。
面签这天上午就在下雨,雨点越来越大,噼里啪啦敲打着黄大发的车窗,谷翘在到使馆之前,已经跑了联兴公司、法院、银行、律所。开汇票给她的联兴公司现在已经关门了,门口堵着人,不是讨赌债的就是汇票造假被骗的。在她到签证处前,汇票还在她手里,并没有兑成现金。
她穿的是她早就准备好的黄套装,不过这幸运的黄套装在一次次奔波时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到面签时也没干透。如果不是好运气,一路遇到绿灯,她差一点就赶不上了。
雨滴从她的头发上滑下来滑到她的嘴唇,非常冰凉。她前面已经有两个人被拒签了,理由都是可能滞留美国不回。
当签证官问谷翘为什么去美国,谷翘大喇喇地说:“我要去死亡谷国家公园观星。”
她内心隐隐希望被拒签,这样她可以不去美国,也可以给骆培因一个交待。她的汇票还不知道何时能够解冻,也许等到她赴约的那天,也不能解冻。她这次有足够充分的理由,但是她答应了他太多次,即使这次不能去看他,她也必须来签证处走一次。从说办签证到现在,她把他的期待拉得太长了。她需要让签证官给她一个不可抗力的理由,一个她想去都不能去的理由。
她刚从律师那儿学了个词,叫不可抗力。
谷翘本以为会被拒签,但签证官给她盖了章,并祝她旅途愉快。
第98章
◎离幸福还有多远◎
谷翘想,既然签证过了,应该是天意催着她去。汇票没准很快就会解冻。
她开着黄大发回家,雨水噼里啪啦地拍打着车窗。
在面签成功的第二天,谷翘因为淋雨感冒了。二十一年来,她极少感冒,精神虚弱导致病毒也趁虚而入。
她反过来安慰德裕,只要汇票是真的,钱一定兑得出来,只是早晚问题。协商不成就起诉,只是钱慢一点到账而已。德裕也劝谷翘想开。
给她开汇票的联兴公司涉嫌汇票诈欺。她还算幸运,因为联兴公司给她的是真汇票,而像翟老板等人拿到的是假汇票。举报联兴汇票欺诈的就是老翟,当老翟意识到自己被骗了,第一时间就是去报案申请冻结联兴资产。联兴冻结的资产当然包括出具的真汇票,谷翘也就没法取到她的钱。
经侦警察是在谷翘的咳嗽声中来敲门的,请谷翘配合联兴公司汇票诈欺案的调查,从来人语气中,德裕听出谷翘并不是被单纯地当成了一个受害者。
德裕马上说:“同志,这件事我清楚,我跟你们去。谷翘现在发烧了,没精气神回答。”
谷翘又咳了一声,她甩出一个笑:“爸,这事我最了解。你留下来,咱们生意还得继续做下去,现在咱们做生意只收现金。”谷翘又对着经侦警察笑,“您等等,我再喝两口水,嗓子太干,怕一会儿说不出话。
谷翘出了宾馆,在上警车之前,她抬头看到了一个大晴天。昨天的雨一直延续到今早,周围的一切都像是洗了一遍,一切都是新的。
等谷翘到了经侦处,才知道是老翟举报的她。
翟老板这时候忘了他和联兴合作是他主动的,为了吃下谷翘的生意,他不止一次请经理唱卡拉OK吃大餐。但他现在想的是为什么谷翘收到的是真汇票,而他收到的是假汇票,是不是谷翘联合联兴的王八蛋故意做局坑他的钱。
翟老板听到联兴老板用汇票付款时也有些犹疑,毕竟是五十万。但联兴的王八蛋和他说,他一直是汇票付款,谷翘和他做了几单生意,他都是汇票付款,金额比他还要大,如果翟老板不想做,他满可以去找谷翘。翟老板还在犹疑,就听王八蛋说,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信任,如果你我之间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就不必合作了,再说我还能差你这点儿小钱,我的车都不止你的货款。王八蛋开的是奥迪。
汇票到期前,翟老板急用钱去银行贴现,才发现汇票是假的。联兴老板现在不知下落,奥迪也不知所踪,办公地也是租的,马上要到期,现在还剩个秘书,据说工资还没开出来。门口除了讨债的,还有要赌债的。被骗的除了翟老板还有一些人,涉案金额得几百万。被冻结的银行户头里只有六十万,那恰恰是谷翘汇票上的数目。谷翘为了解冻她的汇票,一直往银行法院跑,翟老板作为案件相关人,也知道了。如果谷翘把这笔钱取完了,那他被骗的钱就彻底回不来了。
翟老板越想越觉得蹊跷,越想越觉得谷翘不会多无辜。凭什么谷翘拿到的是真汇票?又偏偏在这个时候去兑。她和跑路的人是一伙的也说不定。
翟老板的猜想只是猜想,并没有实质上的证据。
谷翘有足够的理由反驳。她和联兴只有工作合作,连饭都没吃过一次;每次收到汇票都要亲自去银行验真假,而不是只打电话核对个票号,所以联兴不敢给她假的。她太怕被骗了。她收到汇票的日期比翟老板要早,那时联兴的王八蛋大概还没想着假冒汇票骗钱。
谷翘上了警车又被放回来了。但翟老板并没有因此相信她,他不相信谷翘也不愿相信她,相信了她,他这钱恐怕就回不来了。一个欠赌债的家伙就算被逮住了,能追回多少钱难说。虽然谷翘不解冻取款,账户里的钱也不够分的。但那也比他的钱没有,谷小丫头片子的钱完好无损要好得多。
翟老板的话太具有鼓动性,连带着联兴的一些债主也相信能从谷翘嘴里撬出些消息来,甚至有人相信谷翘的财产里就有他们被骗的一部分。毕竟谷翘是现在唯一手持真汇票的人,而她还要打官司把冻结的账户解冻,将里面的钱全取出来,让他们讨回钱的希望不见一点火星子。
联兴跑路的老王找不见了,但谷翘的地址却是固定的。这些债主连天去谷翘包的套房问候,走了一个,又来一个,因为人脸不重样,叫保安报警都没用,旧的去了新的来了。开门做生意,真把这些人堵住了也就把客户堵住了。他们不止一次呼叫谷翘的呼机、移动电话、宾馆的固定电话。她的电话呼机号被特意贴在电线杆子的小广告上。
德裕吃过打人的亏,只能一遍遍解释,把自己嘴都说干了。要不是谷翘拦着,彭州又得跟人打起来。谷翘发现,说理没用,动手也没用,真打起来因为自己人少也不会占到便宜。德裕本来住在小平房里,怕谷翘出事,他现在每天睡在套房的沙发上。
谷翘的生意因为这一闹几乎停滞了,仓库里囤的货卖不出去,加工作坊的老板们结尾款的日期又要到了。如果把仓库里的货卖出去,结尾款当然不成问题。但是现在买家都被这些不定时上门来的人给吓走了。
谷翘本以为就算汇票一时解不了冻,她的生意至少可以一直做下去,还有新的钱流入。但现在钱只有流出的份儿,还有一天天被消耗的电话费。她不能不接,因为那都是潜在的生意。但接了,发现没有生意,都是恶意。
从面签通过,到签证下发也有段时间,谷翘在电话里跟骆培因说,她要趁这个时间回家一趟,在乡下就没办法跟他通话了。她也是实在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假话说不出,真话也说不出。她其实很想跟他讲一讲,光是讲一讲就好。
谷翘想起了骆培因给她提供的前景:去美国和他团聚,做一个没有经济负担的女学生,最大的痛苦是关于考试。
这个选择令她前所未有地心动,她怕当骆培因再提议这些时,她会忍不住说“好”。软弱的时候,会忍不住想找个肩膀来靠一靠,即使这个肩膀还不到二十三岁。
谷翘的感冒拖着一直没好,她也不知道这个小感冒怎么好得这么慢,好像在故意和那个天意作对。德裕本来不愿意她去美国的,但此时却劝她去美国散散心。
当然也是为让她躲一躲。他让谷翘放心,他帮她看着,回来什么都少不了。
“好,我去美国散心。您也别帮我看着了,趁现在不忙,法院还没开庭,您正好回家看看,家里人肯定都想你了。”
“这生意总得有人看着啊……”
“官司胜诉了,这些人也不会停止闹腾。”甚至会更加变本加厉,谷翘变出一个笑,就算换个地方,为了让客户知道,也要做广告把联系方式广而告之,只要有人想找,总是会找上她。
“我最近也累了,想歇一歇,也给别人一个赚钱的机会。他们不是老来套房闹吗?我把套房退了,我看他们去哪儿闹?生意也先停一阵儿。”谷翘本来等着年底再给德裕分红,但是她准备现在就把分红给德裕让他回家,愿意买做罐头的设备扩大生产也行,愿意做别的也行。
谷翘说服了娄德裕回家,但德裕坚决不要钱:“你这些钱留着付尾款。”
“这个您别担心,您觉得我是那种欠债的人吗?汇票一解冻,我马上付尾款。您放心,我绝少不了人家的。咱这汇票是真的,肯定能把钱取出来。为什么那姓翟的老撺掇人往我这儿闹,还不是怕我把钱取出来他一分钱落不着。”
她一开始不知道这个老家伙为什么不去找欠债的王八蛋,偏偏认定她和联兴王八蛋是一伙的,鼓动人一个个来寻她的晦气。
现在她知道,就算不为银行里冻结的那笔钱,鼓动别人来一个个找她的晦气,也是有实实在在好处的。她的生意少一笔,老翟就可能多一笔。没了她竞争,他就买货时低一两块,卖货时高一两块,这利润也慢慢挤了出来,比去寻那不知道在哪里的债主要轻省许多。
德裕一时无话可说,曾经欠债不还的人是他。
“您先回去,要不愿意歇着,就好好经营您的罐头厂,您不是说以后罐头厂做大了,让我做总经理吗?我还等着呢,您可别让我等太长时间。”
谷翘结清了会计和翻译的工资,并给他们包了一个大红包。
彭州不忿道:“他们再来人闹,我他妈跟他们一个个拼了。他们没脑子被骗了,不去找骗他们的,天天来找咱们的茬儿!姓翟的那个老王八蛋,脑子要用在正事儿上,也不会被人糊弄着拿了假汇票。”
有德裕在,谷翘微笑着:“正好停一阵,我也想歇一歇了。”德裕在,她还是有顾虑,一家人不能有两个人都有风险。
彭州没看见谷翘使的眼色,以为她要散伙,冷笑道:“歇一歇?去美国找那个小白脸吧!你连英语都说不溜,被人骗了还给人数钱呢吧!你多聪明一个人,这个难道想不通?之前我跟你说那周什么的书,你不是说那有什么了不起,等你有了钱,出版社得上赶着请你出个人传记。你看看你现在,一点儿打击就怂了?你能干嘛?”
“你给我闭嘴!”谷翘的手掌伸出去,并没落在彭州的脸上,而是拍在了椅背上。她的手指紧抓着椅子的栏杆,指尖泛白。
这时再有熟人来闹,谷翘直接抄起椅子往人身上砸:“滚!”以前总想着让客户看见不好,她一直忍着。当她对生意暂时绝望时,她身体里的怒气全都窜了出来。
等不速之客全都滚了,房里的椅子衣架位置全都乱了,打印纸散落在地上,刚刚要跟人拼了、连命都不要的德裕小心翼翼地捡起散落的纸,一张白纸要好几分钱呢。
“我出去透透气。”
谷翘以前一直在房间里忙,生意不忙的时候又忙官司。上一次有闲情观察天空还是上警车的那一刹那。她看着天上的云,街上传来她之前从没听过的歌。
为你,我用了半年的积蓄
漂洋过海的来看你
为了这次相聚
我连见面时的呼吸
都曾反复练习
言语从来没能将我的情意
表达千万分之一
为了这个遗憾
我在夜里想了又想
不肯睡去
记忆总是慢慢的累积
在我心中无法抹去
为了你的承诺
我在最绝望的时候
都忍着不哭泣
骆老四给谷翘打了五个电话,只有一个接通了。
“表姐,你怎么不接我电话?”
“电话太多了。”电话太多的理由她没说。
“咱们一起去吃麦当劳吧。”自从四月份市里开了第一家麦当劳,骆老四的最爱就从唯一变成了唯二。
“下个月吧,我这个月没时间。下个月我一定带你去。”
骆老四学着一般人劝他老父亲的腔调:“你不要太忙,也要注意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谷翘几乎要被骆老四的大人腔给逗笑了。
“全家我最佩服的就是你,才二十一岁就有了大哥大。真不知道我爸爸怎么想的,还不赞成你和二哥的事。连二哥不要她妈妈的生活费靠奖学金活着都让他觉得了不得。照我爸这个论调,你简直就是个伟人。”
骆老四并不知道他爸爸不赞成二哥和表姐,这还是三姐告诉他的。为了让表姐的感情之路更加顺利,骆老三建议他向所有可能喜欢他二哥的女孩子、想招他二哥做女婿的老头子、以及闲得没事干想给他二哥介绍对象的老头老太太们宣布他二哥已有女朋友的事。老三对他说,反正大家都知道你这张嘴,不会跟你计较的。骆老四并没明了三姐对他的嘲讽,随随便便就超标完成了三姐对他的建议。
“喂,怎么没声音了?表姐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骆老四又对着听筒重复了一遍,“表姐,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骆老四没听到表姐的声音,却听到了一阵歌声,不知道哪个缺心眼用半年积蓄去看另一个人,有这钱够吃多少顿麦当劳了。
“我能听到。你等着,下个月我一定请你吃麦当劳!”
阳光下,谷翘的眼睛被晃得眼疼。
夜里谷翘终于得了清静,德裕去楼下给她买烤红薯了。她对德裕说她想吃烤红薯。
拨电话之前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当接到长途台,她并没用英语说“请接听方付费。”
谷翘很想先听一听骆培因的声音,一个还愉悦的声音。但是怕听到之后她就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