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次说得很慢:“我不去美国了。”她没给骆培因回答的时间就继续说,“我的汇票冻结了,我需要留下来打官司。”她这次没说以后,经历了这么多不确定的下一次,她不想再承诺,拉长他的期待,再让他失望。每次让他失望她心里也没有一次好受过。
她没有听到指责,只听到了沉默。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让她不要着急,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为她托底。
他见识过她在火车上为了赚钱,背着包卖她自己的煮鸡蛋,从一个车厢到另一个车厢。
他的语速比平常要快。他问冻结的汇票是多少钱、汇票真假、是银行承兑汇票还是一般的商业承兑。
谷翘听出了话里的关切,这关切让她觉得难过。这让她想起他车祸受伤的时候她没去看他,现在却要他隔着电话线为她担心。而他规划的团聚,她也无法满足他。异国恋爱对他实在是双重的损失,既不能在需要别人照顾的时候有一双手,还要去隔着太平洋去关心负担另一个人的喜乐幸福。
二十一岁的谷翘觉得爱应该公平,她以前总觉得未来还长,她有的是机会、有的是时间做一个理想的爱人。但现在想想,一张应该到期付款的汇票,硬拖着等到不知哪天才能支付,对持票人也太过残忍了。
谷翘在汇票数字上撒了个谎,她说也不是特别多,而且她相信她一定会胜诉的。
她不断在脑子里排练她要说的话:“我不需要你为我托底,我自己就能为我自己托底。我们现在都有比在一起更重要的事。”
可想到以后和骆培因在死亡谷观星的是别人,她仿佛脖子被人掐着,一阵呼吸困难。
第99章
◎加州牛肉面◎
德裕买红薯的时候,听到卫生间的水流声。谷翘正在用冷水冲脸,冷水稀释了眼泪。好几次她都以为她可以从卫生间出来见人了,但是她的手刚一碰到门把手眼下又湿了。
那些在脑子里排练了许多遍的话一直没有放出来,只是沉默,骆培因并没有懂她沉默的意思,他隔着话筒告诉她眼下应该去做什么。
好几次话都到了嘴边,她都吞咽了下去,她拖延着继续听他的声音,直到谷翘听到骆培因说先挂掉一会儿再打过来,他要先给航空公司打电话订下机票,如果能订到两周后的机票,他就会回来看她,虽然时间很紧,但他大概能和她待将近二十四个小时。
遇到事,两个人不能都慌张,那事儿就不能解决了,所以他是笑着说的:“虽然你听起来这时间不长,但是咱们通了这么多次电话,离说够二十四个小时还差得太远。你别着急,等我回来。”二十四个小时的国际通话时间,开出来实在是个天价账单。
分手的话还是从嘴里挤出来了,谷翘知道她再不说就说不出了。她说的比她之前准备的话还要狠一点,如果说之前的话她还给自己留有一丝余地,现在她决定不再给自己一点退路。
“我从没想过离开国内,我的家人和我的生意都在这里。我知道我现在才说有点儿过分,所以我刚才一直在犹豫。”仿佛嫌不够似的,她又继续说:“表哥,我们分开吧。分开,我们都会过得更轻松。”她不会再因为没做到承诺而愧疚,也不会因为怕他知道自己过得不好而忐忑。他当然也会过得轻松许多,隔着太平洋担心一个人的喜乐安危太沉重了,各方面的沉重,精神的和金钱的。在这次对她失望后,他应该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望了。
一个一个字从谷翘嘴里蹦了出来,好像现在不说就永远来不及说一样,她提到了骆培因入的股,本金和分红,等下个月,她会打到他的户头上。她猜到他一定会说不要,于是把话说在了前头:“别拒绝,这是我应该给你的。我现在也有能力给你。”
又是沉默,长时间的沉默,不过这次沉默之后的语调对于谷翘有点儿陌生。
她在他的声音里甚至听不到愤怒,语调显得太过平静,平静得让她想起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情形。那次他帮助了她,但实在称不上热情。
“就抵你付的电话费了。如果这钱还有剩,你又实在不想要,就捐给希望工程吧,帮助一下失学儿童。”
谷翘从这安排里听出了对她的讽刺,但这讽刺到此为止。他好像从没有这样跟她说过话。
谷翘的嘴唇张张合合,并没有回击,她终于在沉默中挤出了一丝笑,连语调都是上扬的:“表哥,祝你幸福,希望你以后越来越好。”仿佛话里含着对未来的无限希冀,她的祝福是真心的,虽然她说话的时候脸是湿的。
骆培因并没有祝福她,也没有挂掉电话。时间一点点过去,话费一点点叠加。
沉默弥漫在空气里,憋得谷翘喘不上气。是谷翘先挂断的,她在说完再见后快速地挂断了电话。通话时间十八分零二秒。所有的话加在一起还不如当初他俩以前在两分钟说的,这次他俩在通话里都非常奢侈,奢侈地沉默着。这也是她第一次这么大方,以往她绝对会凑到59秒,否则就会为浪费57秒的通话时间心痛得无法呼吸。
在第六次用冷水冲完脸后,谷翘对着镜子笑,咧开嘴角,露出六颗牙齿。
也许她明年就会后悔,也许下个月就会后悔,但她知道她现在不后悔,明天也不会后悔。谷翘咬住了嘴唇,在嘴唇上咬出了个牙印子,眼泪这次没掉出来。
德裕看见谷翘的眼睛是红的,他本想安慰她,就算现在生意做不成,至少仓库里还有货,大不了他再跑一趟二连浩特,不用等漫长的开庭判决,就可以把尾款给结清了。再难的日子都过了,现在起码把库存一清,就不会有欠债。
但德裕知道得而复失和根本没有过是完全不同的。
谷翘接过红薯,就背过身低头吃。德裕看到谷翘的肩头耸动,而后他看到谷翘背着他坐在椅子上,她的肩头还在抖,谷翘大概被红薯呛住了,开始咳嗽,德裕在咳嗽声中听见谷翘说:“这个红薯真不错。”
谷翘开着黄大发把德裕送到了火车站,她对德裕说:“告诉家里人,我一切都好。别说漏嘴啊,让我妈担心。”
等目送德裕进了火车站,谷翘钻进黄大发给彭州打电话:“一个星期后去二连浩特,车你来找,别的事我来弄。”她赚的钱和骆培因入的股早就换成了仓库里的皮夹克,在以前这皮夹克能很快能再次换成钱。坐在套房里等生意来,虽然每件皮夹克挣的远不如二连浩特多,但胜在出货量高还安全。但现在生意停滞了,宾馆里的老外和加工作坊的老板们都目睹她上了公安局的车,之后又没一天安生的。
她只能再冒一次险。她答应骆培因的很多都没做到,如果再不能及时付尾款等着人家找上门来骂,那她也活得太失败了。而且找茬的人那么多,仓库里的货一天卖不出去,就有一天的风险。
彭州知趣地没有提去美国见小白脸的事,很干脆地说好。
谷翘又说;“帮我问问没开半年的黄大发多少钱?”
“你要卖车?就算卖你也卖你那个八四年的货色呀。“
“那辆我开着有感情了。还有,以后没急事儿别给我打电话,还是用呼机呼我。”大哥大的话费太贵了。
“……”
“现在人民币和美元汇率多少?”
“美元?你问这个干嘛?不会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给你那个美国……寄钱吧。”彭州把“小白脸”这三个字吞咽了下去,他习惯了用这三个字指代一切他看不惯又看着在长相上有点儿本钱的男的,不管白不白。
“你也忒不会看人了,有我这样爱钱的散财童子吗?我只是把他入的股还给他。”
旧黄大发停在二千美刀一平的外销公寓,谷翘手里拿着刚换来的美刀,想请表姐帮忙转交。
她在门口停留的时间太长,当门口保安问她要找谁的时候。
谷翘只说了一个“骆”字,就停住了:“谢谢,我不找人。”
谷翘把她包的套房彻底退了,退房这天,彭州和她一起收拾东西。
彭州以前眼里根本看不见书,即使有,他也会选择性地看不见。这次他竟然在套房里看见了一堆跟电脑有关的书,其间夹杂着民法和一些合同册子。这一年还没有专门的票据法,谷翘只能在民法中找帮助,虽然有律师,但不妨碍谷翘每天翻阅这些书。
“你什么时候对电脑这么感兴趣?”彭州不记得谷翘有这兴趣,而且谷翘比他还要忙,也没时间对电脑有兴趣。在汇票冻结之前,他只看到谷翘再忙也不忘记订阅几份报纸每天翻看,却从来没看见谷翘翻一页书。
谷翘不说话,低头把书收进箱子里。都是骆培因送她的,当他问她如果上大学,想学什么专业的时候,她说想学计算机,那不过是因为她觉得这个以后会比较赚钱,然后他当了真,真送给她一堆书。她甚至怀疑,如果那时他身上有钱的话,马上买台电脑送给她也不一定。就像当时他以为她对服装而非单纯的赚钱感兴趣,他送她许多图册,他到美国给肖珈寄资料时顺便也给她寄了一些服装杂志。那时他们还没在一起,而她在专心地卖皮夹克。
“你怎么不去美国了?“当气头过后,彭州也理解了谷翘想要去美国,毕竟现在想去老美的人太多了,虽然他自己不想去,但是也能理解某些群众的渴望。
彭州并没得到谷翘的回答,找茬的人又来了,这次谷翘比他还跑得快,她像个小母豹子似的拿着椅子冲了出去,一副不要命的架势。
等人赶走了,彭州坐在房间里喘气:“擦,没想到你这么狠,那当初我要跟他们拼了,你怎么还拦着我?”
“没必要打,起诉把钱要回来是正经。真动了手反而麻烦了。总不能在牢里打官司吧。”
“那你刚才是在干什么?”
“把仓库盯紧了。别的你就甭管了。”谷翘说完就去摘挂在墙上的照片广告,广告上的人和他身形有五分像,也只有五分像。这个广告她还要带着去二连浩特。她头一次感受到了分手后的轻松,担心她的人少了一个。
也许哪天她会因为这个人彻底不关心她而觉得失落难过,但那是以后的事了。谷翘现在决定不去想。
陈晴在这家宾馆工作,她下了班来套房找谷翘:“搬走了你打算去哪儿?”这半年她见证了谷翘是如何一步步从普通房间搬到套房又从套房里搬出来。其间谷翘还在西餐厅请她吃了一顿大餐。她见过谷翘的大起大伏,此刻也不免为她有点儿感伤。
谷翘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离开了这个小套房,我的人生顿时又宽阔了许多。
彭州也难得露出了笑,他笑着对陈晴说:“今晚我请你们吃饭,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他被谷翘的乐观感染了,觉得大不了从头再来。
“不用请我,你要想请陈晴单独请。”不过陈晴答不答应她就管不着了。
谷翘在心里泛出点儿笑纹,彭州曾经大概对她有过朋友之外的意思,她明确地表明她心中另有人。这样划定界限的时候她一点儿都不觉得抱歉,只要拒绝得干脆利落,她知道他很快就会喜欢别人。这世上这么多人,没谁会只薅着一个人喜欢。
没谁会只薅着一个人喜欢,她告诉自己。
娄德裕在他们去二连浩特前赶了回来。
“你去二连浩特的事怎么不早告诉我?”德裕本来是回来看仓库的,虽说有彭州盯着,但他并不是很放心。谁也不能保准那伙人不闹仓库。等他回来,才知道谷翘要去的不是美国,而是二连浩特。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德裕已经在二连浩特受了一次伤,她决定不再带他。家里有一个人冒险就够了。
“就算要保留革命的火种,也应该保留你这个年轻的,保留我这个老帮菜有什么用?”德裕说完马上呸呸呸,“咱们都好好的。”他没劝谷翘不去二连浩特,因为解决眼下的麻烦,去二连浩特是最好的办法。在解决问题的办法里,没有一种方法承诺没有任何风险。多雇几个人跟着,风险就能降低。
德裕很想问问谷翘和骆培因的事,但他没问,问了怕谷翘伤心。不去也好,隔着个太平洋,他没护照没签证,也没办法去美国帮自家姑娘。
谷翘说得很理智:“咱们俩去一个就够了,您知道,我更懂怎么把皮夹克卖出去。”
“你也得知道,要是我这次不去,我就没脸当你爹了。你妈要知道这事儿我也放你一个人去,以后日子也过不下去了。你就权当可怜可怜你爸爸吧。”
谷翘留了半年的短发,这次又剪短了。她手腕上多了一块机械男表,那是她上次在二连浩特买的,她本来打算送给骆培因,不过那次回来她就在宾馆包房间了,那时她以为她很快就会有钱给他买块更好的,所以就没送。现在是送不出去了,也不能浪费,就戴在了她自己的手腕上。
谷翘这次又多找了四个人跟车,她受不了再出事了,哪怕多花些钱能减少一分风险,她也愿意。
秋天的二连浩特和上次去很不一样,但车上没一个人有心情看路边的景色。上次意外的阴影一直在头上徘徊。但这都没阻止谷翘在二连浩特卖皮夹克时的热情,她卖皮夹克时简直和第一次来无异。
回京路上有惊无险,车子刚驶进京,司机听到车上的短发女孩子哭了。
哭声突兀且汹涌,连安慰的话都找不到缝隙插进去。
谷翘感觉自己又重新活了一次,且又活过来了。
请司机和跟车师傅吃饭,彭州提议:“就吃面吧!扛饿。加州牛肉面,三块八一碗,请客也算有诚意。”这一年加州牛肉面在快餐界颇有些地位,并不比麦肯逊色多少。
“什么面这么贵?”
司机师傅向同车的跟车员解释说:“美国货。洋人的玩意儿刚进来都贵。”
谷翘想起有个人为了给她省钱告诉她,加州没有牛肉面,要有也是在唐人街,所以还是去吃西北的牛肉拉面吧。
但她一个字也没说,只是低头吞咽着面条。
第100章
◎开心一点!◎
从二连浩特回来后,谷翘结掉所有尾款,她只留下一万块,剩下的都给了彭州。
“应该给你的分红还差一点儿,我得留着一万块以备不时之需。等那六十万判下来,我再把剩下的结给你。”
“等那六十万能取出来,你再给我吧!咱们是合伙做生意,把风险都让你担?我也太孙子了。你把钱都给了我,你拿什么做生意?咱们多去几次二连浩特,钱不愁挣不回来。”
“二连浩特我不会再去了。皮夹克的生意我暂时也不准备做了。”
“不准备做了?那你打算干嘛?”他不觉得谷翘应该从这次损失中吸取什么教训,那完全是倒霉。谷翘什么都没做错,连收的汇票都是真的。倒霉的事无可避免,人活这一辈子怎么可能不遇到几件?往前走就是了。
“我要好好准备官司,让银行把钱兑付给我。老翟那一伙人针对我,我现在硬做下去,不知道他们哪天又给我下绊子。你最近也离我远一点。”说着谷翘笑了,“你要想做就用你自己的名号继续做下去。我跟模特签的一年合同,我免费把广告借给你用。至于货源,你跟着我做了这么多天,应该心里也有谱了。”
还有一点难以启齿,谷翘现在闻不了猪皮夹克的味道,一两件还可以,太多了聚在一起她简直要干呕。她的鼻子本来就不太能对大批量的猪皮、皮油味耐受,之前一笔又一笔生意主动找上门的时候,她不光接受自己的衣服头发每天避无可避地染上这股味,甚至觉得自己爱上了猪皮夹克的味道,简直和外面的清新空气同样可爱。但现在,这股味道不知为什么变得难以忍受了。
“案子的事交给律师,咱们是外行准备也没用。法条汇票你研究半天也没用,官司也不是你打。”
“但我得了解。”她不了解怎么能选一个合适的律师,“一个坑不能栽两次。”
谷翘本来想把这生意继续下去的,她所有赚钱的经验几乎都离不开皮夹克。但她的嗅觉远没她本人的心坚强。至于德裕,做皮夹克是为了帮她,他更想做他罐头厂的生意。现在做皮夹克的风险比以前大,谷翘不想让德裕继续在里面掺和,反正她之前给德裕的分红购买做罐头的新设备是够用了。德裕要留下来陪她,谷翘一个人住在现在的小平房里他很不放心。谷翘坚持要德裕回家。最后谷翘说搬到陈家和陈晴住,才让德裕暂时放了心。有老朋友看着,比女儿一个人住着安全多了。
陈晖毕业后并没有去美国留学,他只能拿到半奖,而生活费学费对他的家庭来说实在是个太沉重的负担,他选择了去外企工作。据陈晴说,他现在工资很可观,一个月四百美金带一千人民币,打车还报销,这收入让她爸老陈既高兴又痛苦,儿子一个月赚的钱顶自己赚一年的,自己一辈子兢兢业业工资竟然还不如个刚进社会的小伙子。
陈晖这个收入当然不愿住在连厕所都在院外的大杂院,领到第一个月工资就马上搬出去了。陈晴主动邀请谷翘去她家住:“我知道你肯定不愿意住我哥的房间,我住他房间,你住我的。我知道你宾馆套房住多了,没准现在跟我哥一个样,看不起我们大杂院了。”
“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