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误会,就怕别人误会。”谷翘仰着头,一字一字地问骆培因:“表哥,你想要什么新年礼物?”这次她没有迂回,说的话和她的眼神一样直白。她是一个进攻的姿态。她不习惯被动,现在她想拿回属于她的主动权。
骆培因用目光一寸寸地咬住谷翘的嘴:“我要什么礼物,你都肯给吗?”既然她选择了不要清爽的关系,那他不会再给她别的选择。
离得这么近,骆培因及时捕捉到了谷翘眼里一闪而过的犹豫,在他问出这句话之前,她默认他是一个体面人,不会追着要体面范围外的东西。
大概谷翘经过一秒钟的思考后,依然认为他是个体面人,她的眼睛依然没离开他的眼睛:“当然。”两个字她每一个字都说得很重。他好像从来没有主动和她要过什么东西。
“放心,我要的是你能给的。陪我去个地方。”
“去哪儿?”
“到了就知道了。”骆培因又露出他那漫不经心的微笑,“去吗?现在还可以反悔。”
谷翘迎着骆培因的目光咬上去:“去。”她没什么不敢的。
谷翘又把自己塞进了那辆凯迪拉克的副驾驶。
骆培因用下巴点了一下堆放的CD:“你喜欢什么音乐,自己选。”谷翘的手指滑过一张张CD,还是他以前听的那些乐队,他音乐的喜好倒没发生变化。谷翘拿了一张播放,里面的一首她很熟悉,甚至什么时候放的她都记得。
那天晚上他用他的琴给她弹了半首,然后接下来的曲子他突然转成了《明天会更好》。她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地听《明天会更好》了。即使听,也不是为了里面的歌词。六个版本的《明天会更好》里,她听熟了的是他弹的版本,每次听他这版时,她总会想起他站在舞台上的样子。灯光打在他脸上,也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只有忽略他的脸,闭着眼听他的琴声时,才会知道他的表情其实是错觉。
音乐把车里空气填得很满,在这样充斥着过往声音的空间里,回忆恐怕也把车内填得很满。
他们从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地方驶出去,各色灯光迷乱了谷翘的眼。她侧眼看他,很有棱角的一张脸,他闭嘴不说话的时候不免让人觉得有些冷酷。
骆培因车子开得很快,外面的灯光逐渐稀薄,人也越来越少,车内的音乐更加凸显得车外寂静,如果旁边坐的不是她熟悉的这个人,她身体内已经拉满了警报。
但因为是骆培因,她甚至没问他目的地是哪儿。
谷翘关掉了音乐,她现在不想一遍遍回想过去,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她决定谈一谈现在和未来。车内也寂静起来,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你以后是继续在新加坡还是会回国定居?”
“定居”这两个字对骆培因有点儿陌生,起码在一个地方租个房子才谈得上勉强定下来,他平常都住酒店。她的分手“解放”了他,从此把置办房产这件事暂时清理出了他的待办清单。至于把房产作为投资,他倒也没有兴致。他的资产都在股票里。除了股票,他没有任何资产。
骆培因侧眼瞄了谷翘一眼,笑道:“我不像你,自己做老板有绝对话语权,这个我决定不了。”
谷翘怀疑骆培因前半句话是在故意揶揄她,但她把他的话照单全收,一点儿没有谦虚。她不习惯谦虚。
当她上了车,就决定把“表哥”这两个字给省略了,她省略了称呼,用的所有指示词都是“你”。
“你这两年多在感情上都有什么新尝试?”她把他问的话全都送还给他。
“尝试?你指的是什么?和你一样经常跟人相亲?还是?”他这次回京,老四特意跟他说谷翘又和多少他母亲介绍的青年才俊见面,这些人是如何的欣赏喜欢他表姐。老四是故意跟他说的,他以为是他主动跟谷翘分的手。所有人都以为是他主动跟谷翘分的手。
谷翘仿佛在听他说一个笑话:“我经常相亲?谁跟你说的?”
骆培因嘴角带了一点笑:“你既然没请人为你保密,别人说出去,你也不必恼羞成怒吧。”
“我根本就没有相亲!”谁恼羞成怒了?也不知道谁在给她造谣。她的音调比之前要高,说话时耳环微微晃动。
“那你在感情上做的尝试是指什么?”
谷翘有一瞬间的沉默,而后她盯着他那很有棱角的嘴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问题是我先问的你吧。”
他在感情上做过最持久的尝试就是忘记她,当然没有成功。
谷翘没给自己犹豫的机会,她这次问得更直接:“你上一个女朋友是怎样一个人?”她又像小豹子盯住猎物那样瞄定他的侧脸,等着他给她一个答案,这个问题在她心里积蓄得久,迫切想要知道一个结果。她还想问和她分手后,他多久后又有了女朋友,但这个问题对未来并没有任何好处,所以她省略了。
她盯着他的眼睛,任他嘴里的字一个个不断往她耳朵里钻:“一个很有力气的人。”据她自己说,可以载几百斤的白菜,他没看见过她怎样带白菜,但他看见过她一个人怎样拉着她一大□□手套。
谷翘以为等待她的是一连串的形容词,譬如聪明漂亮可爱,那都可以想象,唯独很有力气……也不知道像他力气这么大的人嘴里的“很有力气”到底是多有力气。
谷翘听着他继续描述他的上一个前女友:“胃口和牙齿都很好……”一个能把又干又硬的牛排全部吃进去的人。他的眼前又出现她用力嚼牛排时额头上闪动的淡蓝色血管。
不知为什么,谷翘感到一股嫉妒,他在描述那个女孩子的时候目光突然放远,仿佛想到了他们的共同过去。虽然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但他在描述时车里好像有三个人一起存在,而她被隔绝开。她从他身上嗅到了一股清苦,那是往事自带的气息。
她到底是哪根弦搭错了,非要在车里听他和他前女友的往事,让她把想象具象化。如果不问,就是一个可以忽略的名词。但现在,这些形容快速地烙在了她的心里,怎么也不可能刮掉。
她的心被他的话搅得很乱,搅乱了她之前下的决心,她本来打算忽略掉他的上一段感情。毕竟唯一的前女友也不是什么光荣的称号,值得一直保留。她提的分手,他另交了新女朋友,所以他们扯平了
但现在她觉得车里很闷,闷得她喘不过气,她摇下车窗,让窗外的空气流入。
当谷翘望向车外,她才发现他们走了很远一段路,他们已经离城里太远,市内的霓虹早已消失不见,四周唯二的光源就是车灯和天上的星星。窗外一个人都没有。
“咱们到底去哪儿?”
“你是害怕吗?”
“怎么可能?还说没有小瞧我,就走这么一段路,我有什么可怕的。”她小时候根本不知道“害怕”两个字怎么写,走夜路时一点儿都不慌。是后来才知道什么是害怕的,因为身上有了钱,又怕钱被抢走。她最大的害怕都是在往返二连浩特的货车上发生的,一颗心狂跳,又要假装镇静,因为她知道慌张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又不会抢她的东西,她有什么可怕的。她任凭这个晚上他带她到什么地方去,无论发生什么,她始终对他有一种发自本能的信任,他从来不会坑她。
仿佛要刮骨疗毒一般,她决定今晚就把他上个女朋友的事问得清清楚楚,今晚之后,再也不提。
“你和她有去死亡谷观星吗?”谷翘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仿佛在心里听见了每个字的回声。
“她?”
“就是你上个女朋友。”
“这对你重要吗?”
“你也可以不回答。”
“没有。”
虽然没有,但谷翘没有更高兴一点,她在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股不易察觉的遗憾。一个人能轻易地又爱上一个人,然后至今也难忘吗?
当然,又分手了。谷翘发现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尚,她并不希望他分手后获得一段圆满的感情,和另一个人白首偕老,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哪怕他和谁只有“一年好合”,她都无法发自真心地祝福他。他们真正确立关系在一起的天数简直可以数得过来,随便都可以被超越。没关系,谷翘告诉自己,过去了,扯平了。
谷翘的心脏一阵阵发紧,但是她没有停止问问题,她问得轻描淡写:“后来怎么分手了?”
她察觉到他抿了下他那颇有棱角的嘴唇,他并没有马上给她答案。车子往前开,谷翘望向窗外,宽敞的马路到此结束,他们拐进了一条小道。他的车子开得很快,她无可避免地感到了一阵颠簸。她看向他抿紧的嘴唇以及眉心的褶皱,心随着她的身体一阵颠簸。
待到开到平坦的地方,谷翘的心跳声还没有平复。
但他此时的声音却很平静:“因为她对我有点误会,以为我给不了她一段轻松的关系。”
骆培因的话一个字一个字跳进谷翘的耳朵,再一个字一个字地砸进她的心里,砸出无数涟漪。他口中那个“很有力气”的人是她,“胃口和牙齿都很好”的人是她,没有一起去过死亡谷的人也是她……他所有的描述竟然都是关于她。
车内突然安静下来,谷翘听到他说:“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以为我给不了你一段轻松的关系?”
“都九十年代了,让感情成为一桩沉重的麻烦很不划算。我当然可以给。当年你但凡在电话里多花几秒时间问一问,也不用浪费时间做许多无益的尝试。”当年她的分手电话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落荒而逃,一个卡点打电话的人竟然主动浪费了几十秒的通话时间,仓促地挂断了电话。
那么抠门的一个人,竟然连打国际电话不卡时间了?他们分手后没多久,跨国谈恋爱更便利了一点,普通家庭安装电话只要申请国际长途业务,就可以直接往国外打,不用再跑电话局或者找什么涉外宾馆了。
谷翘就坐在副驾驶,任窗外的空气飘进来,任他说的每一个字都砸进她的心里。他每一个字都不重,却都在她的心里砸出了动静。
车子毫无防备地停下,窗外一片空旷。
“下车吧。”
这里停车?在这样一个空旷的地方下车。但谷翘没有问。
她打开车门,在一个无风无月的夜晚,在一个没有任何城市霓虹的地方,抬头看见了漫天的星星。
第121章
◎试一试◎
漫天的星星扑进谷翘的眼里,谷翘想起了她生日的前一天,骆培因指着天上的星星给她讲星座的大致方位。
四周一片空旷,在这样的星空下,会有一种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的错觉。
骆培因把大衣重新披在谷翘身上,他的手摁在她的肩胛骨上,坚定地不容拒绝,仿佛要在她身上使劲地盖上一个戳,打上标记,谷翘有点儿被按痛了。这样的时候,两个人的脸离得很近,他的气息简直往她脸上扑,但谷翘一点没躲,她直视着骆培因。两个人的脸离得很近,即使光源只有车灯和星星,但并不妨碍彼此把对方的脸看得清清楚楚。
谷翘的长发窝在大衣里,骆培因的手指将她的头发从大衣里拿出来,他的手指掠过她的脖颈。他的手指很凉,他身上不过一件西装外套,再好的材质也不过是一件外套而已。他好像天生就对寒冷免疫,一点儿都不怕冷。他不光不怕冷,谷翘有限的记忆里,好像没见他有怕过什么。
骆培因冰凉的手指缠绕着谷翘的长发滑过她的脖子耳垂,在这样一个无风的夜晚,仿佛清凉的风在抚摸触碰着她,这一点感觉在身体里弥散开来。谷翘的大把头发被从大衣里翻出来,重新露在外面。他这动作做得并不算温柔,手指撞到她的耳环,发出清脆的声响。
给她制造出这种感觉的人正拿着红光手电筒描画她星座的轨迹。在冬天的星空中,勾画出双鱼座并不是件很轻易的事。但他很轻易地就指出来了,那熟悉程度就好像他经常做这件事一样。在这样寒冷的郊外,随便一说话,就会在嘴边聚集起一团白雾,这雾气稀疏单薄,谷翘注视着骆培因嘴边的这团白雾慢慢消散。
天上那么多星星,地上却只有他们两个人。她望着天上那可以命名以及更多无法命名的星星,在心里积聚起他的名字。好像他一走,她身边可能就空旷无一人。
在此刻,她的心里慢慢升腾出这种感觉。之前所有的一切此刻都在她的脑子里淡薄,甚至连她之前准备的话都忘了,只有她旁边的这个人,以及天上的星星。谷翘顺着骆培因手上的光源望向天空,他的声音四面八方地向她扑来,她看着他指星的手指。
谷翘的嘴边也慢慢形成一团白雾:“你去死亡谷了吗?”
“去了。”在计划和谷翘一起去之前,骆培因已经去过一次,那次他不是一个人,但在众人之间,他想到了谷翘,想到了谷翘在呼和浩特她生日的前一天指着天上的星星。
当时因为谷翘说好要来,骆培因已经准备好了露营设备,他向来不是临时抱佛脚的人,谷翘没来,他已经订好了酒店餐厅。他身边不缺充满了吃喝玩乐经验的人,聚集出这么多经验算不上难,只要浪费得起钱就足够。不缺客人的酒店餐厅当然要及早预定,后来她没来,他也没更轻松多少。之前预定的餐厅酒店都要取消,某个餐厅交付的订金也没退给他。
他的人生经验里是任何一件事都要及早准备PlanB的,但跟谷翘相关的所有事,他从来都没有准备备选方案。
谷翘的嘴边又呵出一团白雾,“在那里感觉怎么样?”
谷翘听见他笑:“你要想知道,自己去一趟就知道了。”
两个人离得这样近,他们的嘴边聚集出白雾,简直分不清谁是谁的,而后这雾团又慢慢散去。
谷翘心里说,她一定会去的,但她并没有像小时候那样马上计划出一个日期,并跟身边的人承诺何时何时去。
在这样一个听够她承诺的人面前,只有做到一个承诺,再说下一个才比较有说服力。
骆培因拿着红光手电筒勾画了许多星座,却没有他自己的。
“你的星座在哪儿?”
骆培因突然想起,谷翘生日的前一天,她好像也问过他这个问题,但是他并没有来得及指给他看。在他生日前,谷翘就在电话里提了分手。
“关于咱们分手的事,我有些好奇,你当年都是怎么跟人说的?你那么迫不及待地向人宣告咱俩分了,为什么就没有跟人说清楚?”所有人,当然包括他的家里人,都认为这分手是他提的。
他本人已经成了全家公敌之类的存在,以他四弟的表现最为明显。他倒不怎么在乎,只是觉得可笑。
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消息,基本出自他之口;而所有关于两个人分手的消息,唯一来源都是谷翘。他不得不佩服她传播消息的速度。在他没和任何人谈及这件事前,好像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已经知道他和谷翘分手了,而且他们理解的版本和真实相差甚远。
他刚和谷翘分手的时候,因为软件的事联系肖珈,当然无可避免地主动提到谷翘。谷翘之前很义气地说要从美国的软件店带软件给肖珈。谷翘去不了美国,这软件自然也无法捎到。骆培因并没有从肖珈嘴里得到“谷翘过得很好”以外的信息,他得到的最有用的消息是他俩分手的第二天,谷翘就把这消息告诉给了别人。远比公开两人的关系要积极得多。他当时在电话里很想笑。
讽刺的是,分手后过问前女友的消息,被统一理解成他伤害了谷翘但良知未泯,统一回答都是谷翘过得很好。
骆培因对谷翘有最基本的了解,他当然不认为是谷翘故意散布消息说他主动分手。她这个人如此有好胜心,并不会喜欢这种误会。
他没有向任何人解释两个人感情的来龙去脉。他一向认为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正式有那么一个证件之前甚至不必告诉自己的父母。但是当年谷翘呼机坏了,他联系不到她,想在出国前再见她最后一面,他做了一件他再年轻一点时无法想象的事,分别为她家人买了礼物,特别直愣地去拜访谷翘的家人,当然没有受到任何欢迎。
在那样一个保守的环境,一个年轻男的去女孩子家,假意撇清是不可能的,只会带来更大的猜疑,倒不如干脆承认。他主动公开两人的关系,当然也是为了避免谷翘家人对他的误会。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缘由,谷翘的家人并不相信他会对她认真。
他们俩分手后,谷翘的家人大概不会有此种担心了。和他分手的当年春节,谷翘就把她的家人都接到一起过节,这个消息他不止从一个人嘴里听到过。他没回家过节,倒不是怕见她,只是听到这消息,就丧失了回国的兴致。
“我从来没有迫不及待。”她这话很没有说服力。谷翘眼睛望着星空,看着一个又一个星星。当年主动宣告,也是不想给自己留什么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