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委组来视察了!”胖哥咽了咽口水,指了指不远处,“玲姐已经在招待他们了。”
微电影节的评委组来视察,也不算多稀奇的事。前些天,被视察过的那几个剧组,就已经和祝玲玲通风报信过了。因此《忆兰因》剧组上下,也算是做足了准备。
可现在是晚上七点多,这种时间突然造访,总透露着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诡异。
胖哥在前面领路,等梁眷赶到的时候,搭棚里祝玲玲正同评委组聊得热烈。梁眷勾着唇迎上去,在祝玲玲的依次介绍下,礼数周到的同各位评委握手问好。
这个是某某话剧团的某某首席,那个是某某电影界的终身评委,各式各样的名号绕的梁眷头晕,好在她机灵,无论面前是谁,都只在姓氏后加上老师二字。
毕恭毕敬地喊老师,总不会出什么差错。
搭棚里的白炽灯实在刺眼,梁眷强撑着睁大眼睛,随着祝玲玲手指的方向慢慢转身踱步。视线内的昏暗角落里,坐着个姿态懒散的男人。
他垂着头,认真翻看着膝上的文件,对周围的寒暄客套,漠不关心。
只是他坐的位置实在晦暗,梁眷眯着眼睛也辨不清他的面容,只注意到他手里翻阅的是布满自己笔记的剧本。
未经他人允许,私自翻阅,梁眷稍有不满地蹙眉——这是个不怎么讲礼貌的评委。
“这位是程晏清导演,他的作品《苦春》在上个月入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
在祝玲玲抑扬顿挫的介绍里,梁眷的心弦也不由得颤了一下。她没怎么注意听这位导演姓甚名谁,只将注意力放在了祝玲玲的后半句上。
那可是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啊!虽然只是入围,但这份含金量也够内娱讨论上个一年半载。才华是这世道永远有效的通行证,那些无伤大雅的不礼貌也在梁眷心中尽数散去。
她扯出笑,伸出手,真心实意的一声“程老师”还没等从喉头滚出来,脸上的笑容就先一步凝滞住。
正月初四的夜里,滨海遥诗酒店的空中花园,那个莫名其妙,非要说和她有缘再会的男人,竟是目前华语电影里,最炙手可热的导演——程晏清。
第98章 雪落
在梁眷神情错愕的收回手之前, 程晏清先一步抬手轻握她的指尖,尺度分寸在正常的社交范围之内。
“又见面了,梁小姐。”程晏清歪头笑笑, 神情自在的像是阔别已久的熟人见面。
评委组的其他评委闻言,纷纷投来讶异的目光:“程导,您这是认识?”
程晏清顿了顿,放下一直拿在手里的剧本, 正思索着该如何解释与梁眷的缘分,还没等开口, 就听见一道极清冷的女声。
“我哪里能跟程老师认识呢?”梁眷从怔忪中醒来, 自然地接过话茬,恰到好处的避嫌,“就是在电影点映会上向程老师提过有关电影拍摄手法的问题。”
《苦春》是部现实主义题材的片子,梁眷向来对这类辛辣讽刺的电影提不起什么兴趣,所以才对程晏清的真实身份后知后觉。
不过程晏清的作品既然已经入围威尼斯电影节,那想必点映会之类的活动应该已经在线下开过几轮。
这个谎撒的并不高明,但还算能经得起推敲, 再加上梁眷说得言之凿凿, 一时之间到真把在场的众人给唬住了。
连同祝玲玲在内, 都是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只当这是一场由作品早就的缘分。
听到梁眷的这番说辞, 程晏清撩起眼皮, 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像是玩味地审视。
梁眷回望过去,眉眼带笑却不经眼底:“没想到程老师记性这样好, 不过一面之缘,再见面竟还能认出我来。”
这是在给他递话?要他陪她把不熟的戏码接着演下去?程晏清垂眸转了转腕表, 笑得意味深长。
“记性好谈不上。”他清了清嗓子,故意揶揄梁眷,“只是梁小姐着实太让人难忘。”
评委组仿若突然袭击似的检查,其实也只是浮于表面的形式主义。匆匆绕着片场走上一圈,象征性地关怀上几句,就算是完成赛前检查的任务。
这样的社交场合是祝玲玲与杨一景的主场,梁眷这个导演乐得清闲,只背着手像个老干部似的,悠悠跟在大家的后面。
她垂着头,专心致志地踩着地面上的影子,连程晏清什么时候驻足站在她的面前,都没有留神注意到。
直至布满青苔的青砖上,颀长的影子从一个变成两个,形单影只变成了层层交叠,梁眷才堪堪回过神来。
“程老师。”梁眷不留痕迹的后退一步,半垂着眼,仍唤程晏清在人前时的称呼。
祝玲玲和杨一景正跟其余评委讨论的热烈,没有人注意到昏暗的胡同巷尾,有两个人已被甩在人群后。
“梁眷?”程晏清勾唇,唇齿生涩的慢慢咬字。
滨海遥诗酒店的空中花园里,匆匆一别前,当着那个男人的面,她始终不肯透露她姓甚名谁。时隔三个月,他也算是有长进——最起码知道了她的名字。
“程老师是要跟我讨论《忆兰因》的拍摄吗?”梁眷客套梳理地淡笑反问。
“我其实对于当评委没什么兴趣,华清邀请过我很多次,但都被我拒绝了。”程晏清不理会梁眷的公事公办。
他顾左右而言他,问得不疾不徐:“你知道为什么我又来了吗?”
梁眷眸色平静,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她没顺着他的话问下去,因为她不好奇。
空气无端静了几秒,被梁眷这样晾着,程晏清也不气馁,轻叹一口气后,自问自答。
“因为华清最后一次邀请我的时候,还带来了一份参赛人员情况介绍,而我在那本宣传册里,看见了你的照片。”
梁眷知道那本从封面到内容都很浮夸的宣传册,那是华清为了引资招商特地做的。每一个参赛小组都会有两页版面,一页放导演的照片与简介,一页放电影男女主角的剧照。
而宣传册内页刊登的照片,是梁眷从手机相册中千百张照片里精心挑选的。
那张照片无论是构图还是灯光角度,都算不上完美,但梁眷选它的原因只有一个——那是陆鹤南亲手拍的。
——观江府书房的落地窗前,窗外的月色与桌面上昏黄的灯光交相辉映。
梁眷上半身穿着宽大的白衬衫,光.裸的下半身隐匿在虚虚垂落的白色衣摆之后。她跪坐在办公桌前的转椅上,手掌抵住椅背,痴痴地望向窗外高悬的月亮。
陆鹤南懒散地倚在书房门框上,手里举着手机,目光温柔地注视了一阵梁眷的背影,然后轻轻开口唤她的名字。
还没来得及从景色中抽离的梁眷,下意识应声回头,皎洁月光洋洋洒洒地落在她的肩上,轻薄的白衬衫也仿若透明。
窗外的晚风吹起白衬衫衣角,眼神聚焦镜头的那一刻,快门键也猝不及防地按下。
华清的宣传册要得急,印刷厂为了赶时间进度不得不放低对印刷质量的把控。故而内页的照片上,除却能隐约看清梁眷的人影外,其余背景都是模糊一片。
如果有人有幸见过原片,定能从照片的左下角、落地窗的倒影上,依稀辨认出一个身形高大又修长的男人侧影。
那是白衬衫的主人,亦是照片主角的心上人。
程晏清不知道照片的出处,更无从得知这背后的旖旎故事。照片中的模糊夜色下,他只注意到那张清纯勾人的面庞。
像是怕梁眷没有听懂自己的潜台词,程晏清耐着性子低声解释:“我是因为你才来的。”
梁眷收起回忆,俏皮地眨了眨眼,仍与程晏清装糊涂:“程老师,那你的专业性可真不怎么样,请你做评委算是华清看走眼了。”
程晏清蓦地怔了怔,他没想到梁眷会这样说。
“整个赛事组委会谁不知道,这么多参赛队伍里,只有我这个导演是最业余的。”梁眷耸了耸肩,笑得坦然又无谓。
程晏清被她这句阴阳怪气给逗笑了,刻意营造的暧昧氛围被面前的姑娘亲手打碎。他收起自己炙热外露的心绪,眼下的目光大抵可以算得上是一片澄净。
“不送我出去吗?”
程晏清偏头朝前方看了看,前路空荡荡,熙熙攘攘的人群早已在两人的谈话间走远。
“继续往前走,第一个路口左转,再往前走三百米左右就是大门。”梁眷后退半步,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我还要和男朋友打电话,就不送你了。”
“你的男朋友,还是那个男人?”程晏清脚步一凝,鬼使神差地问出这句话。
梁眷笑了笑,双臂环在胸前,一副疏离戒备的样子。
“程老师,我眼界很高,除却我男朋友,再看上别人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而且,我不滥情,也不花心,所以没有脚踩两条船的打算。”
没等程晏清再说些什么,梁眷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甚至连中国人刻进骨子里的注目礼都没撑上几秒。
她今天没有聊天叙旧、开玩笑的兴致,更何况她和程晏清也没有旧事可叙。
初进六月的京州已经可以用炎热二字来形容,室外灼热的空气暖流似乎也在大门的一开一合间带进中晟大楼内。
抬眼望去,各个楼层窗明几净的办公室内仍旧有条不紊,可就是在这份秩序井然下,总能隐隐品出些暗流涌动。
今天是中晟改头换面的大日子,每一位中晟员工对此都心照不宣。
毕竟,自陆庭析在上个月的例行会议上病发晕倒后,中晟大楼里就再也没有齐齐出现过这么多大佬。
上到执行副董乔振邦、首席财务官凌雪丽,再到平常不怎么露面的几位董事局监事,还有负责各部门运作的总监,都齐齐候在二十八楼——执行董事办公室外的会议厅里。
中晟办公区的每一处地面,但凡行人都铺满地毯,为的就是落地无声。平日里就算是女员工踩着高跟鞋来来回回走在上面,也鲜少能听见“哒哒”的高跟鞋声。
可今日,坐在由隔音玻璃围成的会议厅里,乔振邦仍能听到几声急促又沉闷的脚步声。
会议厅的拉门一经推开,屋子里论资排辈围坐在圆桌前的几位中晟高层,条件反射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颔首低眉悄悄朝门口投去视线。
这种境地,仍以沉稳做派坐在椅子上的,只有坐在主位的乔振邦,和坐在他左手边的儿子乔嘉泽。
“小蔡!你搞什么嘛!吓死我啦!我还以为是陆董来了!”
第一个发现不对劲的是企划部总监的助理Alice,她是个南方人普通话说的不算太好。早年在港洲上学,算是陆鹤南的半个校友,可就算是有着这层还算亲近的关系,她也不管随意套近乎。
蔡成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没空理会Alice的抱怨,脚步匆匆的径直朝坐在主位上的乔振邦走去。
“乔董,陆董马上就到了。”
乔振邦连眼都没抬,端起面前的茶杯,装腔作势地问:“说清楚点,哪个陆董?”
蔡成斌对这话摸不着头脑,还能是哪个陆董?陆庭析去古城疗养院养病,能来的肯定是已经有上面红头文件签字派遣的代理执行董事——陆鹤南。
可这话,秘书蔡成斌不敢对乔振邦说,他咽了咽口水,斟酌用词:“自然是老陆董的侄子,小陆董了。”
“啪嗒”一声,陆庭析手里的杯盖落回杯子上,他抬眼,赞许的拍了拍蔡成斌的肩膀。
“下次说话要说清楚些,称谓这种东西可不能出差错。两个陆董如果都叫陆董,那这中晟还不乱套了?”
不仅是蔡成斌,满会议室的高层听到这话,心都是重重一沉。
会议室距离直达二十八楼的专用电梯很近,这边众人的心脏还没平稳回落,那边的电梯已经响起“叮”的一声。
窸窸窣窣的一群人正朝会议厅缓步走来,在椅子上还没多坐上几分钟的Alcie一行人又屏息垂头站了起来。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乔家父子仍旧是不为所动。
蔡成斌看了眼乔振邦的脸色,咬着牙赶在一行人正式到来前站定。
带着压迫感的颀长影子落在眉眼前,蔡成斌垂着头,不安地咽了咽口水。而身后乔振邦的视线,似锋利的刀尖直直地落在他的身上。
明明已经如芒在背,自身难保了。可对着眼前这个连鼻息都很温和清浅的男人,蔡成斌却没有胆量唤一声“小陆董”。
心里是翻江倒海般的挣扎,汗水滴在锃亮的鞋面上,蔡成斌终是颤着嗓子艰难开口。
“陆董。”
那个好似下马威一般的“小”字,终是隐匿在他的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