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庭析直起身子,止住了陆鹤南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浑话。这一声怒吼耗费了他不少力气,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显透明。
没人能拿陆庭析的身体健康开玩笑,陆鹤南只好偃旗息鼓。
“只是让你暂代!暂代懂吗?”陆庭析挥了挥手,示意陆鹤南靠近。
陆鹤南低着头,慢慢挪步往床边凑,垂下眼睫,看着陆庭析伸手将他衣服上的褶皱一点点抚平。
“别让我失望。”陆庭析紧紧攥住陆鹤南的手腕,他很想用力,却发现自己的手根本使不上力。
“别让我失望。”陆庭析怔怔地又重复了一遍,“让他们看看我亲手养大的孩子,到底有多出色!”
这话说得太轻柔,陆鹤南眼眶一热,差点有泪滴落。还没等他回握住陆庭析的手,陆庭析就先松手泄力。
“去吧,下楼送你妈妈回家。”陆庭析上半身重重地靠回床头,冲陆鹤南笑了笑。
陆鹤南点点头,眼神和嗓音一样晦涩:“大伯,那我明天再来看你。”
往病房外走时,宋若瑾跟在陆鹤南的身后,刚走上两步就被陆庭析叫住。
陆鹤南脚步一顿,没回头也没多问什么,低眉顺眼接着往前走,按照陆庭析的吩咐,下楼提车,一瞬也没有耽搁。
病房里一时间只剩下三个长辈,褪去在孩子面前和颜悦色的伪装,三个年过半百的人都感觉自在了不少。
“若瑾,你太心急了。”陆庭析勾唇,说得很中肯。
黎萍的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静默着坐在床边,没有搭腔。
“是吗?”宋若瑾踩着高跟鞋在屋内走上几步,大理石地面的清脆声音仿佛震在她心里,“忍了这么多年,我还觉得自己动作慢了。”
“忍”这个字眼深深刺痛了黎萍的耳朵,她腾地一下子站起来,站在宋若瑾面前,毫无畏惧的与她四目相对。
“三儿是我和陆庭析亲手养大的,说是侄子,其实更像是儿子,我们怎么可能会亏待他?你非要把事情搞得这么难看吗?”
宋若瑾轻哼一声,眉眼间的讥笑藏都藏不住。
“你也说了,他只是你侄子,再像儿子也不是儿子,没人能比我这个当妈的,更向着他!”
“那二十四年前,陆鹤南刚被确诊的时候,你这个当妈的,在干什么?”黎萍冷笑,反唇相讥。
宋若瑾呼吸一顿,腿一软,倔强地转过头,强撑着一步一步缓缓走出病房。
二十四年前,抛弃自己出生不到二十四小时的儿子,或许是宋若瑾这辈子唯一不能被原谅的错事。
宋若瑾拎着包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陆鹤南正靠在车门旁抽烟。看见宋若瑾面色惨白,他也仍旧静默,唯有不含丝毫感情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多停留了几瞬。
“我终于进中晟了,你满意了?”
烟蒂簌簌地落在脚边,陆鹤南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母亲。
对于陆鹤南的讥讽,宋若瑾恍若未闻,她平复好情绪,在一片暮色中,望向从头到脚都分外陌生的儿子。
这是一场无声的母子对峙,宋若瑾知道自己注定会输,但她也绝不会让自己的儿子痛痛快快的赢。
不过须臾,她的脸上就又有了血色,勾起唇,眼神无尽冷漠:“她叫梁眷,对吧?”
第97章 雪落
陆鹤南从未想过, 自己会在今天这种场合,从宋若瑾的口中听见梁眷的名字。无能为力的惊惧感流经四肢百骸,他望向宋若瑾的眼睛里也终于有了些情绪波动。
宋若瑾的雷霆手段, 陆鹤南是清楚的。
自二十四年前,陆琛的母亲抱着尚不足一岁的儿子,敲响陆家大门之后,父亲陆庭相身边的风流债、烂桃花, 就再没有持续超过三个月以上的。
那些前仆后继的女人,去了哪里?结局如何?除了不得善终的当事人, 只怕只有稳坐高台的宋若瑾知道全部真相。
“你打算做什么?”垂在袖子里的手掌不自觉地攥拳, 陆鹤南的声音冷静的吓人。
儿子眼中明晃晃的敌意,宋若瑾没法视而不见,她冷哼一声,缓缓开口:“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没有要解决掉她的打算。”
“那你提她干什么?”陆鹤南咬着牙,神经紧绷,不敢放松一丝警惕。
“我只是要提醒你。”宋若瑾慢慢朝陆鹤南的面前挪了两步, 眼神锐利到不容侵犯, , “你想要学你大伯, 娶自己想娶的女人, 我没有意见。”
“但是——”宋若瑾话锋一转, 勾起唇, 似笑非笑,“做决定之前, 要先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
陆鹤南深深地舒了口气,手掌撑在车身上, 忍受着心脏蚀骨般的疼痛:“你什么意思?”
“没有筹码的人,不配在牌桌上提条件。”宋若瑾拍了拍陆鹤南的肩膀,言语讽刺意味极重,“这个道理,难道你满心敬爱的大伯和伯母,没有教过你?”
“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不用我操心?”宋若瑾眉眼舒缓开,怔忪的样子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更像是在笑陆鹤南的不自量力。
“你觉得你大伯这幅病怏怏的样子,还能护你多久?陆家又还能纵容你多久?”
坦白来说,宋若瑾落在陆鹤南肩膀上的力道其实并不重,但却让他险些站不住。暮色深沉,站在背光处,陆鹤南冷汗直流、毫无血色的脸恰好可以隐匿其中。
宋若瑾没发现陆鹤南身体上的异样,只当他用沉默无言来应对自己毫不留情的咄咄逼问。
母慈子孝的画面维持不下去,自以为体贴的宋若瑾也绝不让陆鹤南为难。
“你是要回壹号公馆吧,那跟嘉山别墅不顺利。”宋若瑾收回手,姿态优雅的将小羊皮手套重新带回手上,“你就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回去。”
陆鹤南眯着眼睛,牢牢地盯着宋若瑾的背影,直到确定她彻底走远,再没有回头的可能,他才放任自己,顺着车身慢慢滑落,大口喘息。
一手轻轻贴在心脏上,一手去外套口袋里摸索。
多可笑,这个自诩他母亲的女人,竟连他心脏病发都看不出来。陆鹤南捏着药瓶,囫囵吞下两粒后,垂下眼睫轻笑出声。
谁能想到,人人艳羡的高门大户之内,尽是不入流的荒唐事。
接到梁眷电话的时候,陆鹤南刚刚平复好呼吸,蚀骨般的难耐疼痛也渐渐褪去,变得酥酥麻麻,如电流穿过。
他扶着车门站起身,眩晕感散去后才抬腿坐到驾驶座上,确认自己声音没有任何异样后,才按下屏幕上的接通键。
“喂?”陆鹤南喉结滚动,竭力让自己声音平稳的发出一个单音节。
梁眷坐在监视器后面,见电话接通,她一边捂着听筒,一边朝清净角落里快步走去。
“你在干什么呢?怎么接电话这么慢?”听见陆鹤南的声音后,抱怨的口吻下,梁眷微不可闻的长舒一口气。
今天是梁眷正式做导演的第一天,《忆兰因》是出自她笔下,所以情节布局与感情走向,都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
无论是拍摄进度,还是新团队之间的磨合一切都很顺利。唯有黄昏降临,夜色渐浓的那一刻,她莫名感到一阵心慌,坐在监视器后面,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
拍完今日戏份的祝玲玲看出梁眷的不对劲,却也只当她是神经紧绷了一整天,压力太大。
剧组总会对新人导演格外包容,见梁眷状态不对,场务也适时将晚饭时间提前了半个小时,以便给梁眷留出充足的时间充电回血。
心神不宁的梁眷没有吃饭的胃口,杨一景送来的盒饭也被她随手放在桌子上。
她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给陆鹤南打个电话,听听他的声音,问问他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药有没有一直带在身上?
眼下电话接通,隔着一千两百多公里的声音,通过电波平稳地传到耳边。两人对话间静默的刹那,梁眷仿佛听见了自己心脏归位的声响。
陆鹤南手指轻轻摩挲药瓶,故作轻松地笑了两下:“刚从医院里出来,外面太吵了,没听见手机在响。”
“哦。”梁眷拉长声音应了一下,然后熟稔开口,“大伯的身体怎么样?”
“已经好多了,就是不算太平稳。”陆鹤南将药瓶放回口袋里,勾手划了划紧蹙的眉心,“过几天要去古城的疗养院静养。”
祝大伯身体早日康复这样的苍白话,梁眷说不出口,沉吟一阵后,只轻声道:“那你也跟着一块去古城吧,陪在大伯身边,大伯也能舒心些。”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体贴的姑娘,面对异地恋也不哭不闹,只静静地替他做打算,生怕他左右为难。
陆鹤南的心静了几瞬,心脏的酥麻酸痛感也被梁眷的轻声细语渐渐抚平。
“我不去古城了。”
天色彻底暗下来,陆鹤南抬手打开车灯,车里骤然亮起的灯光,让他不适应地眯了下眼。
陆庭析在陆鹤南心里的分量非同小可,在这种节骨眼上他竟然不在病床前尽孝,梁眷下意识蹙眉:“是接下来有别的安排吗?”
陆鹤南对梁眷的聪慧丝毫不意外,他声音虽有些倦哑却沉稳非常:“眷眷,未来的日子,我可能要长留在京州了。”
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梁眷大致听懂了。她不问为什么,也不问怎么了,只体贴的妥协。
“你本来就是京州人。”梁眷捏紧手机,嗓音莫名干涩,“留在京州也是理所应当。”
此时此刻的境地,陆鹤南觉得尚且不能用走投无路来形容。只是宋若瑾今日的话,算是给他侧面提了个醒。
他想效仿自己的大伯,抵抗利益至上的家族联姻,却忘记估量自己是否有那样的能力。
彼时的陆庭析做人低调内敛,做事张扬外露,短短八年时间就让处在核心之外的陆家,也能名正言顺的站在权利中心,同其他家族明里暗里推拉博弈。
明面上他虽然是陆家的长子、未来的话事人,可那时陆家老爷子陆维已是半隐退的状态,话语权早已更迭到自己的长子手里。
陆家上下,一时之间没有人有资格替陆庭析做主,敢同他较劲,所以他能轻轻松松和宋若瑾退婚,再风风光光的把黎萍迎娶进门。
直到这一刻,陆鹤南才觉得自己从前是有多么不自量力。作为一个不受重用的儿子,他竟然还妄想不被家族献祭,以此换取更大的利益。
可筹码这种东西,从无到有,谈何容易?陆鹤南神情悲凉的望向车窗外,万家灯火,车水马龙的热闹,他竟感受不到丝毫。
他别开眼,抬手拧了拧领带,生硬的转移话题:“你今天怎么样?拍摄还顺利吗?”
梁眷抿嘴没答,陆鹤南屏息凝神,耳朵紧紧贴在听筒上,也只能听见梁眷清浅的呼吸声。
“陆鹤南。”梁眷轻轻唤了他一下,没回答他的问题,只固执地自说自话,“从北城到京州,飞机只需要两个小时。”
陆鹤南喉头一哽,眼眶虽然酸涩,心里却忽然有了底。
隔着电话梁眷看不到陆鹤南的神情,继续用温婉的语调,一字一顿说着这世上,最动人的情话。
“我虽然不知道京州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无论发生多大的事,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你没空来北城找我,那我就去京州找你。”
恋爱这件事,讲究一个双向奔赴,面对陆鹤南一时的困境,梁眷做不到无动于衷。她想让他明白,她爱他,很爱他,但她并不是阻挡他前行的后顾之忧。
她也绝不会停留在原地,安安分分地做一块毫无意义的望夫石。她要亦步亦趋,不为并肩,只为让陆鹤南撑不下去的时候,有枝可依。
“好。”陆鹤南垂下眼睫,扬了扬唇角,闷声应了一下。
这个单音节太过简短,梁眷判断不出陆鹤南此时的情绪,可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她莫名觉得这个总被人倚仗的男人,气场倏地松弛了许多。
留给梁眷畅快谈情的时间并不多,在祝玲玲精准的时间把控下,片场已然从休息时的混乱,转变为各司其职的有条不紊。
梁眷拿着电话,后知后觉地偏头朝光亮中望去,蓦然发现这份有条不紊里,似乎还带着某种严阵以待。
“我的天,你怎么躲在这了?”负责摄像的胖哥,慌慌张张地跑来。
赶在胖哥在自己身边站定前,梁眷同陆鹤南飞快地道别,然后不留痕迹地挂断电话。
收起手机,梁眷快步迎上去,揽住胖哥的肩膀:“怎么了?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