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片方看重程晏清的才华, 却也不会一直纵容他封闭式的创作。因此今天这场声势浩大的机场“走秀”, 算是资本与才华博弈下的最优平衡解。
临下飞机之前,梁眷算是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
可等到她穿过机场回廊, 正式见到路人与粉丝,看到数不清的“长枪大炮”, 听到震天尖叫的那一秒,还是没什么出息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她消息闭塞,小看了罗卉的影响力了。从默默无闻的小花到大奖拿遍的大花,长红将近二十年,电影电视两不误,男女老少同吃的影后,国民度不只是说说而已。
“被吓到了?”罗卉偏过头,笑着捏了捏身侧梁眷的脸。
来接机的车子驶出机场已经有一阵了,梁眷却仍是一脸惊魂未定地望向车窗外。
她不好意思地垂眸笑笑:“有点。”
“你总要习惯的,我未来的大导演。”罗卉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梁眷,语气平缓又笃定,“刚刚人群里已经有人认出来你了。”
“啊?怎么会?”梁眷一口水差点被喷出来。
她哪有什么知名度和曝光度,从机场出来的路上也不过是伪装成罗卉身边的工作人员,脚步匆匆地上了车罢了。
“这有什么很奇怪的?”罗卉耸耸肩,一脸理所应当的模样,“昨天晚上《寻屿》的官博已经官宣演职员表了,编剧那一行里有你的名字。”
程晏清没跟她说这件事啊,梁眷呆愣住。
在骊山影视城集训的那一年,《寻屿》的最终剧本还没有完全敲定。她确实有协助过组里的编剧老师调整剧情细节,毕竟这是她的老本行,做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可那只是顺带手的事,没有占用她太多的时间。突然被告知自己的名字也出现在官博里,梁眷觉得自己有些德不配位。
“放轻松,baby,不要有那么大的心理压力。”罗卉操起更为熟悉的粤语,温声安慰,“这是程晏清一贯的做派,他绝不会亏待跟他共事的任何一个人。”
“他人呢?”梁眷眨了眨眼,自从下了飞机之后好像就再没见过他。
罗卉闻言朝翻了个白眼,看向前方的车流:“他不喜欢被闪光灯包围,应该是抛下我们,自己去走VIP通道,提前去取景地确认了。”
这样的举动很符合程晏清一贯独来独往的做法,梁眷会意地点点头,目光瞥向车窗外,倒也没有觉得有多奇怪。
港洲的大街小巷和京州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双层巴士较多,行人路上比较拥挤,行车道也不像大陆那般宽阔。但夜幕降临时,都是一样的繁华璀璨。
正如临别前他所说的,港洲很漂亮,她一定会爱上灯火通明的这里。
《寻屿》的拍摄地是在一个单独的小岛上,那里远离港洲市中心,和机场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下了飞机之后需要先乘车到岛屿对岸的码头,再乘坐每周一趟的轮船赴岛。
长途飞行舟车劳顿,商务车里同行的五个人,除却梁眷和司机都脑袋一歪,趁着路上的间隙小睡一会。
梁眷身上的倦怠感也很重,但她没有丝毫睡意,只失神地望向窗外。
“不给他打个电话报个平安?”
某个急刹之后,睡得不沉的罗卉悠悠转醒,扯下眼罩后,瞥了一眼梁眷忧郁的侧颜,压低声音冷不丁开口。
受惊的梁眷目光一动,垂下眼睫,轻轻道:“下飞机的时候有发过信息。”
“只是发信息?”罗卉轻挑眉头,玩味地确认了一遍。
梁眷侧过脸莞尔一笑,勾唇反问:“不然呢?难不成还要再煲一个电话粥?”
“你真是比我想象的还要——”罗卉顿了一下,为难的拧起眉头。
在港洲土生土长的罗卉国语并不好,一时之间任她如何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来形容梁眷。
坐在前排副驾驶的陈冰莹应该是被两个人的对话吵醒,她拢着衣服坐直,无奈接过罗卉的半截话——“你还真是比我们想象的还有清醒独立。”
陈冰莹做了罗卉将近七年的助理,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凡是经她手上的事情都被料理的面面俱到,没有人能比她更懂罗卉的脑回路。
“对!就是这个!”罗卉两眼放光,猛地一拍手,一板一眼地学着陈冰莹的样子发音,“清醒独立!”
对着梁眷从未经历过人生风霜的清秀面庞,罗卉不自觉地眯起眼睛,而后长叹一口气。她放弃于她而言无比饶舌的普通话,改用粤语来发表感慨。
“妹妹仔,我在你这年纪的时候,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和男朋友黏在一起。”
“他很忙。”梁眷咬着唇瓣,试图为自己的不黏人辩解。
罗卉神色复杂:“可是无论他是否和你谈恋爱,都改变不了‘他很忙’这个事实。”
“那不一样。”梁眷淡笑着摇摇头,“没有我的打扰,他能更游刃有余一些。”
这句话不是撒谎,也不是托辞。
中晟年会上精神抖擞的陆庭析,在年会结束后的第三天夜里,就因为骤然昏厥而被救护车重新送往京州市中心医院。入院后十二小时不到,就被接连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
ICU病房外人满为患,围在黎萍身边装模作样掉眼泪的人更是数不胜数。梁眷站在无人注意到的楼梯拐角,静默地注视着这一场以悲戚为基调的狂欢。
那时距离去港洲的出发日期已经迫在眉睫,梁眷躲在医院楼梯间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本不想走的,在这种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她想她应该陪在陆鹤南身边——哪怕是只能站在暗处,哪怕是见不得人。
可最后的最后,饶是再不情愿,她也还是被陆鹤南亲手送上了飞机。
京州的机场大厅人来人往,这里一天究竟会上演多少场双目含泪的离别?陆鹤南不知道。周身纷纷扰扰,他牵着梁眷的手慢慢走到安检口,只觉得心里平静。
粗粝的指腹轻轻掠过眼前人泛红的眼尾,陆鹤南眸光晦涩,却并不挣扎。
他说:“眷眷,永远别因为任何人或任何事,挡住自己的前途。”
哪怕是我,哪怕是我们的爱情。
梁眷听后破涕为笑,哭到泪眼婆娑的眼睛也渐渐变得清明。她一边放任眼泪静静滚落,一边勾唇倔强地笑。
她说:“那你我一定都要做到。”
一点一点松开十指相牵的手,再一步一顿地迈入安检口,离开京州的这十几米路,她没有回头,一次都没有。
——
《寻屿》是场时间跨越极大的年代戏,从场地布景,再到演员的戏服与说话走路时的作派,都要严格符合大众对那个年代的认知与记忆。
好在全剧组在京州耗时一年的封闭集训,在第一幕戏开拍的时候,就初见成效。无论是演员入戏的速度,还是摄影组与灯光组对镜头与光线的尺度拿捏,都极符合程晏清的心意。
剧组拍摄的场地费每天数以万计,指针一划过十二点,便意味着又有大把的钞票“哗啦啦”地流向本地人的口袋。
然而程晏清对电影的质量要求极高,别的剧组一天能从头到尾拍完三场戏,到了程晏清这里能全须全尾的拍完一场都是极难得。
时间进度被一拖再拖,故而在正式开机的第七天,电影投资方的代表就铁青着脸站在片场中央。他不敢拿程晏清做文章,指桑骂槐的本事却是不在话下。
一时之间,搞得整个剧组都如临大敌,唯恐拍摄进度在自己所在的部门出现差池。
唯一与这紧锣密鼓氛围格格不入的,只有梁眷自己。
不知道是不是南北环境差异太大的缘故,梁眷在抵达港洲的当夜就有了咳嗽与鼻塞的苗头,谁都没她的这点小病小痛当回事。直到第三晚,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直接让梁眷陷入半昏迷状态。
病症来势汹汹的样子给住在隔壁的程晏清吓了一跳,没等到天亮就亲自开着车,把梁眷送到了岛上唯一一家私立医院。
一套完整的检查做下来,当地的急诊科医生说她是水土不服,简单开了些退烧药后,就将他们请出了医院大楼。
开车回去的路上,梁眷合着眼,脑袋昏昏沉沉地靠在车窗上,程晏清握着方向盘也一路无话,唯有在临下车前,看着梁眷明显凹陷下去的空洞双眼,讥讽地说了一句——
“我看你哪里是什么水土不服,分明是害了相思病。”
梁眷装作没听见,紧闭着眼,脑袋隐匿在暗处,默不作声地流泪。
港洲的医药也算发达,只是和大陆不是一个体系。医院开的药梁眷一连吃了好几天,或许是因为药不对症,总之就是没有见好的样子。
直到两天后,一箱自京州而来的快递,带着唯有北方才有的风霜寒意,被快递员格外郑重地送到梁眷的手里时,她的‘相思病’才好像有了对症下药般的起色。
“是谁寄来的?”
场务徐永昌忙完手里的活,大喇喇地坐在梁眷身旁,抻着脖子朝桌上的快递箱张望。
梁眷抿着唇笑了笑没答,只趁着徐永昌转头跟别人搭话时的间隙,不动声色地撕下纸箱外面的快递单。
巴掌大的一张快递单被梁眷对折后再对折,直至小心翼翼地塞进自己的衬衫口袋里——紧贴着胸口处,她才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
其实那张快递单完全没有避人的必要。
因为那上面什么重要的私人信息都没留下——寄件地址写的是个无关紧要的地方,至于寄件人也只是被一个二字化名代替而已。
陆三。
知道名字出处与含义的人不算多,茫茫人海里,梁眷恰好是其中一个。
“怎么寄来的都是些药啊?”陪着罗卉刚下戏的陈冰莹,跨步迈进屋内,垂眸朝快递箱里瞥了两眼,言语里尽是失望。
陈冰莹也是大陆人,虽然给港洲人罗卉做了七年助理,但总的来说在港洲工作生活的时间并不长,所以并没有来得及习惯这里的口味与饭菜。
小岛不比港洲市内,物资相对而言比较匮乏,陈冰莹饿了将近一周,天天盼望着月末可以跟着制片主任坐船出岛,去买些符合她大陆胃口的饭菜。
在片场里听到梁眷收到了从大陆而来的快递,她就兴奋地直跳脚,兀自以为是哪个有心人体贴地送来了故乡的味道。
梁眷被陈冰莹这一连套生动的表情给逗笑了,平静的嗓子倏地又有了发痒的感觉,她撑着桌下弯下腰,边咳边笑。
“痴线,就知道吃!”走在后面的罗卉睨了陈冰莹一眼,用粤语笑骂一句,而后抬手轻拍梁眷的后背,帮她顺过那口气来。
“他知道你在这过得不好。”罗卉扶着梁眷直起身子,顺势附在她耳边低语。
梁眷听得眼眶一热,嘴上却仍坚持:“胡说些什么,没有的事。”
作为过来人的罗卉笑了笑,给梁眷留了些许体面,没拆穿她。
病好之后,梁眷在剧组的生活也逐渐步入正轨。
而那个扰乱她心弦的快递也并不是昙花一现,此后每逢周四码头开放日,送快递的专用电车驶向剧组方向时,岛上的原住民都会下意识会心一笑——大陆的梁小姐又有快递要收了。
又是一个周四,天刚蒙蒙亮,陈冰莹就已经开始眼巴巴地坐在剧组大院门前张望了。自第二周起,也就是梁眷病好之后,快递盒里的花样就变得多了起来。
真空包装过的卤牛肉,酱板鸭、和调味料一块打包过来的叫花鸡、带着冰碴的江鱼……
“眷眷,你男朋友这周会给你送些什么啊?”陈冰莹摸了摸撑到圆滚滚的肚子,满脸雀跃地问。
站在院子里刷牙的梁眷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最近很忙,她与陆鹤南聊天的兴致都不高。除却隔三差五问候一下陆庭析的身体状况外,两个人已经有近一周没有正经打过一通电话了。
“希望这周还能有江鱼吃。”陈冰莹双手合十,闭上眼,虔诚地朝天拜了拜。
扛着机器从屋内走出的摄像指导冯晓双,闻言吃惊反问:“你还没吃够啊?”
坦白来说,那江鱼实在鲜美。毕竟是自打捞上来就被冰块冰封住,再快马加鞭地送到港洲,快递箱拆开的时候那冰块甚至还没融化完全。
但再好吃的东西也架不住天天吃,冯晓双昨天就留意到,大前天午饭时,红烧过的江鱼刚一端上来,梁眷就吐了。
估计是反胃的劲太严重,自那天起梁眷就一口荤腥没动过,只就着清爽小菜,勉强喝些清淡的粥。
每天电影一开拍,组里的闲人就只有陈冰莹一个。可这个注定不寻常的周四,她从日出坐到黄昏,抻长了脖子站在街头巷尾四处张望,也没看见快递员的影子。
这是两个月以来快递第一次不守时,但组里的人都忙忙碌碌,没有人把这件事当回事。
夜里收工的时候,徐永昌安慰陈冰莹:“可能是前几天大陆下暴雨,快递在路上耽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