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应森没发现陆鹤南的异样,他垂着头,脸上笑容苦涩,似是又重新将自己代入到人心惶惶的五年前。
“梁眷说,孩子没了也许是天意,是老天替她做了选择,要让她成全大局。”
好一个大局。
陆鹤南轻轻眨了眨眼,莫名笑了一下,眼眶酸涩泛红,一滴迟到五年的泪,轻轻落在那份病历单上,黑色的字迹层层晕染开,像花,一朵未经全盛,就已经凋谢落幕的花。
林应森顿了顿,压下胸腔中的苦闷,继续咬牙复述梁眷当年的原话。
“她还说,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没必要再让你知道,不然就会得不偿失,影响你的判断和决策。”
“得不偿失?”
陆鹤南冷嘲一声,目光毫无感情地投向林应森,一字一顿地逼问。
“那你倒是说说,在我的精准判断决策下,这五年里我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林应森刻意没理会陆鹤南的问题,他继续徐徐又无情地阐述当年的真相。
“如果让你知道这件事情,你一定会不顾陆家死活,和乔家死磕到底。”
“梁眷知道大伯对你的意义,所以不愿意让大伯在九泉之下无法阖眼,更不愿意让陆家在你的手上毁于一旦,就此背负不孝的骂名。”
喉结咽动,疼痛仿佛来自五脏六腑,陆鹤南怔愣住,他在刹那间莫名失去言语能力。
她竟然什么都算到了。
那个在他面前永远单纯天真的姑娘,竟在一朝一夕间将他看得这么透,又在孤苦无依的变故中,冷静得替他权衡好所有利弊得失。
——她不愿意让他为难,所以才会这样处处为难自己。
失控感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心脏停拍,空气稀薄,意识完全丧失的那刻,周围人急切的呼喊也变成了虚无的白噪音。
陆鹤南只觉得疲惫。
所以他闭上眼,苍白的脸上落下最后一滴泪。
第150章 雪落
剧组里一下子少了两个聒噪的活宝, 饶是素日喜静的梁眷忽然也有些不习惯。她迎着黄昏坐在廊下抽烟,一根接一根,垂着头, 无意识地把玩着手心里的打火机。
房檐上积存着前几日的雨水,眼下正“啪嗒啪嗒”地往下落,其中零星有几滴落在梁眷的肩上,打湿了她的衣襟。
冰凉湿润的触感, 一如那日狼狈的雨夜。
那天走得实在太匆忙,像落荒而逃。回来之后梁眷也一直围着剧组里的琐碎事打转, 始终没有闲暇余力去思索陆鹤南那日的话。
【梁眷, 你要知道,我没兴趣也没义务,去给别的男人的孩子当爸爸。】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别的男人的孩子?
明明是他妻子有孕在身?哪里还有什么别的男人?
搞艺术创作的人,总会有点不切实际的发散性思维。梁眷凭借着陆鹤南的这句话,倏地联想到什么,但是这个猜测太过荒唐,故而心脏险些漏跳一拍。
怎么会?
梁眷勾唇笑了笑, 垂手捻灭烟头, 不许自己再继续异想天开。
“你倒是会给自己找个清净的好地方。”
一道熟悉又久远的女声冷不丁震在耳畔, 梁眷双肩一颤, 怔怔地扭过头, 不可置信地望向来人。
竟是已有五年没再联系的莫娟。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梁眷走上前紧紧拥住她, 鼻腔莫名有些酸。
“今早的飞机, 落地之后就来找你了。”
莫娟笑着拍了拍梁眷的脊背,眼底夹杂着风尘仆仆的倦意, 偏偏她说得是如此轻描淡写,仿佛这场重逢于她而言无足轻重, 稀松平常。
几个月前,梁眷抵达北城的第一件事,就是主动联系莫娟。这是五年来的第一次,在过去,她都是以各种理由推辞不见。
然而现实是那样的不凑巧,彼时莫娟正代表任家考察欧洲几个项目的开发情况,两人刚好错过。
梁眷吸了吸鼻子,松开莫娟后仍眷恋地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只是拇指甫一摸到她无名指上的婚戒,就眼眶一酸,再次喜极而泣。
“你和他挺好的?”
梁眷是由衷地替莫娟感到高兴,毕竟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又走了这么长的弯路,她终于和任时宁修成正果了。
莫娟顺着梁眷的视线望过去,莞尔一笑,她回握住梁眷的手,一字一句很用力地说:“我们所有人都挺好的,只除了你们。”
梁眷苦笑了一下,没接莫娟有关‘你们’的话茬,只固执地说:“我挺好的,他……应该也挺好的。”
“他不好,很不好。”莫娟摇头,想也不想,径直否定她。
梁眷没说话,只是垂着头,手指不安地绞动着衣角,而后听到莫娟重重的一声叹息。
“他病了,前天心脏病复发,今天刚从ICU转到普通病房。”
梁眷愣了一下,脸上仍旧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莫娟死死盯住梁眷,不给她逃避亦或是拒绝的机会,而后俯下身子从容地逼近她,循循善诱的压迫感几乎是不动声色的。
——“梁眷,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梁眷想,一定是莫娟的话太过晦涩难懂,不然怎么直到站在医院病房门口,她才后知后觉地醒过神来。
“眷姐,你来了。”
坐在病房外的谢斯珏主动起身和梁眷打招呼,身后还跟着眼睛哭到红肿,眼神躲躲闪闪,模样委屈似小猫的阮镜齐。
梁眷轻轻点点头,神情温和地看了阮镜齐一眼,目光中没有丝毫诧异。
阮镜齐脚步一顿,心里说不清是释然还是难为情。她明白,梁眷这是早就知道她与陆鹤南之间的关系了。
她不是个合格的间谍,不仅没有帮到陆鹤南的忙,甚至还任由妈妈把一切搞得这么糟糕。想到这,阮镜齐吸了吸鼻子,才止住不久的眼泪又簌簌地落了下来。
病房门被莫娟猝不及防地推开,梁眷被推着走向前,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就要被迫迎接病房里吊灯的刺眼光亮。
房门合上,隔绝外界周遭一切打扰。
视线内,是他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紧闭着眼睛,白色的被面上没有丝毫的起伏,像是睡着了,又像是……
梁眷慌乱地眨了眨眼,竭力屏息凝神去捕捉,却仍听不到一点微弱的声响。
“陆鹤南——”她定在原地不敢再向前,只试探着唤了一声,声音抖得厉害。
身处在放眼尽是皑皑白雪的死寂世界里,陆鹤南好像听到有人叫他,不过他没理会,只当是自己孤单太久的错觉。
所以他仍弓着身子,不管不顾地继续朝前走,就算鞋袜湿透,就算雪地难行,就算心中没有来路亦没有归途,他也依旧没有让自己停下来。
但那道声音实在太真实,带着凄厉的哭腔,带着眷恋的挽留,与记忆深处某个姑娘的轮廓层层重叠。
他的呼吸乱了一瞬,心里升起一丝不该有的希冀,而后被迫他停下脚步,茫然地环顾四周——身后的雪地里只余下一串他自己走过的脚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看吧,不该抱有期待的。
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永远没有人始终如一地在等他。
陆鹤南颓然地垂下头,唇角勾起一抹微小的弧度,像是在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
正当他又欲朝前方悬崖迈步时,身侧却再度传来声响,有一只柔软温热的手不容分说地握住了他冰凉的指尖。
她握得如此用力,不许他挣脱,不许他拒绝。
来自她掌心的那股温暖平稳有序,与他的冰冷阴郁格格不入,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一点一点抚平他内心所有的不安,让他就此心甘沉溺。
虚无与现实已然彻底融为一体。
周身世界崩塌毁灭之前,他好像听见她用气声说——“你怎么舍得把我一个人留下?”
躺在病床上没有一丝声息的人,眼睫颤了又颤,双眉紧蹙着似是在极力挣扎,而后终于缓缓睁开眼。
梁眷眼角挂着几滴晶莹,破涕为笑。她后怕地舒了一口气,那种置身大海,仿若溺毙的感觉,终于尽数溃散。
“你怎么来了?”
陆鹤南轻轻眨了眨眼睛,似是在确认当下的一切是否来自真实,恍惚的声音里隐隐带着病中的倦哑。
“莫娟说你病了,让我过来看看。”梁眷红着脸,表情有些局促。
陆鹤南的思绪渐渐清明过来,垂着眼笑了笑,明亮的目光落在病床上交叠相握的两只手上,右手慢慢收力改为十指相扣。
察觉到陆鹤南的动作,梁眷条件反射地用力挣脱,却没挣开,一连两次失败后,她放弃徒劳的挣扎,叹了口气,只得任由他牵着。
怪只怪她刚刚一时情急,乱了方寸,见他对声音没有反应,竟下意识握住了他的手,想去确认某份安定的存在,试图令自己心安。
陆鹤南拽着梁眷坐在病床上,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的眼睛:“为什么又掉眼泪?”
梁眷没答,也没去擦眼泪,就任它悬在那里,飘忽的视线定定地落在他的左胸上,轻声问:“疼吗?”
陆鹤南摇了摇头,目光无意识地下落,掠过梁眷平坦的小腹后,心脏猛地一缩,他苦笑,话语间带着浓浓的自嘲。
“应该没你当年那么疼。”
梁眷的身体被定住,或许是因为记忆太痛苦,她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回神过后只能慌张微笑来掩饰。
“你都知道了?”
“是我知道的太晚。”陆鹤南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平静的目光下是无法寂灭的波涛汹涌。
事情已经过去太久,无论是记忆还是痛感都正在一寸寸泯灭,此时此刻的梁眷已经无法做到和陆鹤南感同身受了。
毕竟放任回忆叫嚣,等同于自虐。
她垂着眼睛,一字一顿,叙述的很平静,语调沉稳,听上去没有一丝波澜与起伏。
“其实当年和乔嘉泽在游艇上谈判的时候,那个孩子就已经离开我了。他也许是知道他不该来,所以在无人察觉的时候帮我们做了抉择。”
那晚小腹的疼痛是如此猝不及防,淅淅沥沥好似淋在心尖的一场雨。
正是因为孩子先她一步做了选择,所以面对乔嘉泽看似恳切、实则虚伪的劝告,她才会如此爽快的点头答应。
因为那就是当时的最优解。
“如果那个孩子还在——”陆鹤南静静地望着她,心中做着不切实际的假设。
梁眷扬起脸,冷声打断,那种冷静的神情令陆鹤南感到陌生。
“如果那个孩子还在,我或许会为了他在游艇上和乔嘉泽奋力一搏,坚守自己的底线寸步不让,争取世间所谓最珍贵的爱情。然后孩子顺利降生,也许我们会就此惺惺相惜,幸福一年两年三年,但是在那之后呢?我们真的会一直幸福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