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与他们?好精准的两个词,在不经意间就隔开了许多人。
心尖轻轻一颤,梁眷不由得为自己的联想感到荒唐。
她垂着头,竭力遏退眸中情绪的泛滥。
所以没能来得及看到陆鹤南失落的神情,只清晰地捕捉到他一贯波澜不惊的平稳语调里,不知为何夹杂了两声缥缈的叹息。
聊天聊到这般境地,还能再说些什么无关痛痒的问题?梁眷想不出,只不自觉地攥紧了被风吹起的衣角,安静地继续向前走。
走到院落尽头,眼前的空地突然亮堂起来,梁眷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带着陆鹤南走到了拍摄现场。
躺在行军床上打盹的演员副导演,见梁眷重新出现在片场,忙放下手里的蒲扇,连滚带爬地直起身子,趿拉着板鞋,举着大喇叭催促演员与其余制作组各就各位。
片场内的人越聚越多,梁眷看了看身后,又看了看眼前的男人,亮晶晶的双眸中浮现出几分为难。
“我要开工了,你……”她欲言又止。
陆鹤南点点头,抬手替梁眷拢了拢衣襟,又彬彬有礼地退后半步,让她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回到自己的主场。
“你先忙,不打扰你。”他温声宽慰她,只言片语,如此轻描淡写。
话音落下,梁眷轻轻应了一声后,倒也真的没有再管他,自顾自地抬腿走入演员当中,脚步沉稳,没有回头。
她只当陆鹤南方才的话是在道别,道别过后,她留在片场继续她的工作,而他也应该原路返回,回到他应在的位置上。
补好妆匆匆赶来的祝玲玲,甫一踏进现场瞧见站在角落里的陆鹤南,头皮不免有些发麻。
她迎上去,打了一声招呼:“还没走?”
陆鹤南只瞥了祝玲玲一眼,视线就又重新落回到片场另一侧,就算被人层层包围,也依旧耀眼的姑娘身上。
“等她一起。”他眼睛眨也不眨,说得理所应当。
祝玲玲会意过来,暧昧的视线在梁眷和陆鹤南的脸上各自徘徊了一阵,权当两个人已经越过时间带来的层层阻碍,顺着当年未尽的情重修旧好。
片场内重新安静下来,可就在这寂静之中也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流涌动。
所有人的关注重点都不约而同的从自己的本职工作上移开,转而放在那个不速之客身上。
不过绝大多数人也只敢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毕竟那个男人的压迫感那么强,就算站在鲜有灯光照亮的昏暗角落里,也难以掩盖与生俱来的上位者气度,骇得他们不敢轻易直视。
只除却郑楚默。
隔着人潮,郑楚默直勾勾地注视着站在角落里的男人,目光里掺着毫不避人的敌意。
察觉到郑楚默的视线后,陆鹤南也将目光短暂地从梁眷身上移开。两个男人隔着空气的遥遥对望持续不过数秒,郑楚默就不受控地握紧了拳,狼狈地率先错开眼。
他在那双洗尽阅历的双眸中看不到丝毫情绪,仿佛那双桃花眼的主人根本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他有这么不堪吗?连竞争对手都不配做?
过分看重自己的对手,无疑是对自己的一种羞辱。
陆鹤南轻笑一声,稳了稳心神,右手轻抚着心脏,竭力忽视掉心间那场几乎让他窒息的妒意。
那个人就是阮镜齐口中,梁眷很看重的男主角吗?
是有几分像他,但那又如何?画皮难画骨,不足为惧。更何况他都已经回来了,清醒如梁眷,又怎么会继续迷恋一个仅有几分形似的替身?
灯光组的徐德生是个自来熟,趁着还没正式开拍,他用胳膊肘怼了怼身侧的陆鹤南,摸出烟盒,递上一支烟后,热情地问:“您怎么称呼?”
“免贵姓陆。”
陆鹤南微垂着眼,轻声答,静如深潭的目光落在那支烟上犹豫了几秒,良好的教养终是迫使他微微颔首着道谢,接过后面色如常地含进嘴里。
这句回答说了跟没说一样,徐德胜却没觉得被慢待,转而更加热情地抬手为他点烟。
“那陆先生您和梁导是朋友?”打火机擦动,徐德胜笼着火苗,贴在陆鹤南耳边轻声问。
该如何定义他与梁眷现在的关系呢?
陆鹤南愣了一下,烟尾点燃,白烟弥漫遮住了他眼中那一瞬间的茫然。
“算是吧。”他微微一笑,徐徐吐出一口烟雾后,模棱两可的答。
半晌后,就在徐德胜以为这个话题将要告一段落时,他忽然又听到这位陆先生的后半句。
——“我正在追她。”
这样定义他与她之间的关系,应该算不上食言。
毕竟他只答应过她,为那段爱而不得的过去,守口如瓶。
第155章 雪落
《在初雪来临之前》正式官宣开机之后, 很多媒体营销号以及娱乐大V都纷纷断言这或许将是梁眷在文艺片里的收官之作。
入行近五年,算上眼下正在拍的这一部,梁眷已经拍了四部文学气息浓厚, 情感细腻深刻的电影。
自古常言演员到了一定年纪之后需要寻求转型,镜头之外的导演也不例外。
再加上有人深扒到在三年前的一次采访中,梁眷曾在不经意间笑称:小情小爱赛道的这口青春饭,她只吃到二十八岁, 二十八岁之后她要尝试一些之前不敢尝试的题材与类型。
当时的记者耳力敏锐,径直抓住重点, 立刻反问问:为什么偏偏是二十八岁?毕竟大多数人都会将三十岁作为人生蜕变的某转折点。
面对镜头, 梁眷怔愣了一下,片刻后微微一笑,巧妙地岔开话题,选择避而不答。
时至今日,外界的人仍旧无从得知,二十八岁究竟有什么魔力,值得梁眷选定它来作为人生高光中的一次道别。
带着“收官之作”头衔的电影, 总是会比寻常影片更加引人注目。
然而俗话说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片场内虽然有梁眷掌握一切节奏与调度, 但各制作组也不肯轻易放松脑中那根紧绷的弦。
相处这么多年的情分, 每个人都生怕因为自己的一个不留神, 而影响电影的完美程度, 从而坏了梁眷在文艺片领域中的名声。
“一会要拍的这场戏, 白天已经提前讲过了,我就不再啰嗦耽误大家时间, 咱们速战速决,拍完这幕就收工!”
梁眷走进片场, 简单与摄指沟通了几分钟,又对着祝玲玲和郑楚默吩咐了几句,才转过身快步走回监视器后。
工作中,她太过专注,所以难得迟钝一回,没能及时发现片场内氛围的微妙变化。
见梁眷和演员都已经就位,场记写好场记单,举板进入镜头,按例念出相应的场号镜号与拍摄次数,随着打板声清脆落下,各组工作人员屏息凝神,拍摄正式开始。
摇臂机缓缓升起,镜头先是从祝玲玲泪眼朦胧的面庞扫过,而后转身,镜头随着她的动作一起,再越过她的肩膀,缓缓推到郑楚默的脸上。
显示器里,月光下的郑楚默满身清冷,他对着祝玲玲的两行清泪晃了下神,眼睫轻眨,情绪充沛的眼底忽然浮现出几分不解与焦躁。
转瞬即逝,但很突兀,似是不明白面前的人为何落泪。
“咔!”梁眷将拍摄叫停,手里握着对讲机,面无表情,“郑楚默,你的眼神不对。”
对待演员梁眷一向是包容的,更何况郑楚默又是个第一次尝试大荧幕、毫无经验可言的新人。拍电影,哪怕是小成本小制作,也和保量不保质的电视剧截然不同。
梁眷摘下耳机,放下手里的对讲,再次走进片场,盯着郑楚默看了数秒,最后深深沉沉地舒了口气:“我们再讲一遍戏。”
用文字讲故事是梁眷的老本行,所以《在初雪来临之前》的剧本是由她亲自操刀完成的。从故事大纲到故事脚本,再到剧本脚本,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环节她都没有假手于人。
论调动演员情绪,没有人比梁眷更得心应手。
“在电影剧情里,这是赵凝与孟向禹的第一次争吵,这次争吵之后,剧情也被顺势推到一个小高潮。但因为前面甜蜜的片段中,有过几次浓墨重笔的铺垫,所以这次争吵对于观众来说并不突兀,完全在大家的预期范围之内。”
说到这,梁眷停顿了一下,看向饰演赵凝的祝玲玲,示意她接着说在这场戏里,赵凝在发泄时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赵凝是一个放纵自己清醒沉沦的人,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和孟向禹的身份地位不平等,但她清高孤傲,不愿意让自己至纯至洁的爱情被打上唯利是图的标签。”
祝玲玲抿住唇,趁着换气的功夫瞥了一眼梁眷,眼神悲悯,不知道是在可怜赵凝,还是在同情某个切身经历过这番挣扎的某某。
“所以在面对当下这个难以解决的困难时,她宁肯被现实反复折磨,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肯向爱人弯腰乞怜。而孟向禹在这个节骨眼上,私自插手赵凝的困难,无异于将她的自尊碾碎。”
“赵凝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因为在她的世界里,爱与利,要分开。”
话音落下,梁眷点点头,脸色稍霁。
祝玲玲对赵凝的理解,已经到了完全看透并深有感悟的地步,不需要梁眷再剥丝抽茧的描述些什么。
有些时候,导演灌输太多自己的想法与理解,对于演员来说也是一种束缚。
因此,梁眷什么都没说,转而看向连差强人意都谈不上的郑楚默。
或许是年龄阅历不够,郑楚默对于人物的本质理解要稍稍逊色一点。
梁眷原也不指望他能说出多么精彩的感悟与看法,所以她长提一口气,直接替他讲明在孟向禹的皮囊之下,那更有质感、更有致命吸引力、更值得深爱的灵魂。
“孟向禹对于这次争吵是早有预料的,他甚至在潜意识里希望赵凝的爆发可以来得再快、再猛烈一些。”
“所谓不破不立,他知道,赵凝歇斯底里过后,可以让两个人的心靠得更近一些,在此之前他们虽然相爱,但仍旧是有距离的。”
“然而,就算是早有准备,甫一看见落泪的爱人,他的第一瞬间仍旧是无措,随后是心疼,紧接着才是——”
梁眷止住话,望向郑楚默时不满地蹙眉:“你走神了。”
郑楚默肩膀一颤,垂着眼,低声道歉:“对不起,是我今天状态不对劲,。”
“找不到人物状态很正常。”梁眷轻轻叹了口气,不忍苛责他太多。
“您可以再接着讲——”
郑楚默努力为自己再争取一次机会,抬眼却见梁眷淡漠地扬了扬手指,止住他的话,举手投足间的韵味,很像另一个高深莫测的男人。
——“先给你五分钟时间调整,放空一下自己,我一会再讲。”
演员调整的时间,也是其余各制作组短暂休整的良机。
灯光组的徐德胜再次退回到角落里,用胳膊肘怼了怼陆鹤南:“祝老师刚刚那一通话,你听懂了吗?”
他讪笑两声,不等陆鹤南应和,便接着道:“云里雾里的,我怎么没太听明白?爱与利怎么分开?爱人不就是要风雨同舟,同甘共苦吗?”
陆鹤南怔愣了一下,不知道该同徐德胜从何处讲起。迟疑几秒,他勾起唇,拾起梁眷片刻前没来得及说全的前半句。
“孟向禹望向赵凝的眼神,先是无措,再是心疼,最后该是洞察一切的包容与肯定。”
“包容与肯定?”徐德胜拧着眉反问。
他是个只懂技术的大老粗,这些男男女女,极其细腻的情感表达于他而言,等同于天书。
陆鹤南点点头,一双手极其松弛地插在外套口袋里,眼神没有聚焦,漫无目的地注视着满天繁星,似是在透过夜幕凝神回忆。
至于在回忆什么,徐德胜猜不透,只静下心来听这位陆先生的个人感悟。
“因为孟向禹爱赵凝,爱得就是那份好似飞蛾扑火般的清高,所以在他看来,这次争吵不是赵凝的无理取闹,而是在声嘶力竭地控诉孟向禹对她的不尊重,或者说,是在控诉他为什么要将干干净净的爱情污名化。”
“孟向禹已经把赵凝看透,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全都在他的预料范围之内,所以他包容。但这种包容并不是来自上位者的凝视,它更多的是一种赞赏,而赞赏的前提就是肯定。”
这一瞬,徐德胜眉头拧得更紧,他好像听懂了,又好像距离真相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