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片刻,他又问:“那既然孟向禹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挑战赵凝的底线?”
陆鹤南轻轻叹了口气,眉眼舒缓开,眼神无奈又温柔:“因为他舍不得。”
月光下,那双晦涩如风雨交加的眸子平添了些柔和,徐德胜看呆了,他想这大概才是梁眷想要在镜头里看到的那种眼神。
“舍不得什么?”徐德胜大气不敢喘,生怕那种眼神会在顷刻间消散。
陆鹤南顿了顿,勾起唇,一字一句答得很慢。
“孟向禹舍不得赵凝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吃苦,他爱赵凝的清高,但潜意识里又希望赵凝能多依赖自己一些。”
空气凝固了几秒,徐德胜回过神来,板着脸狐疑地问:“你提前看过剧本了?”
“没有。”陆鹤南摇摇头,否定地又快又坚决。
他不仅没有看过剧本,甚至连男女主角的名字都是在十几分钟前才刚刚知晓。
“这样啊。”徐德胜心里了然,暗暗舒了口气,心道:这么能说会道,差点被你这个没什么经验的门外汉给唬住。
这些话他只敢在心里腹诽,面上仍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玩笑道:“讲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陆鹤南笑了笑,看破不说破,左手从外套口袋里伸出,连带着拿出烟盒,礼尚往来般递上一支烟,垂眼谦虚:“瞎说的。”
细长的一支香烟被妥帖地夹在骨节分明的两指间,无故多了些优雅从容的味道。
徐德胜老脸一红,突然扭捏起来不敢接,余光又瞥了一眼陆鹤南握在另一只手里的烟盒——是他没见过的式样。
他心里忽然变得惴惴不安起来。
那种感觉就像是他有眼不识泰山,明明人家是纡尊降贵地与他站在一处,而他蹬鼻子上脸非要与对方称兄道弟,闹了笑话却不自知。
五分钟时间结束,梁眷掐着时间,再次回到片场。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每一分钟无意义的浪费都好似钞票在火焰中燃烧。夜色又加深了几许,再停滞一会,就不适合正常取景拍摄了。
梁眷沉着脸,说话时的语速也加快了不少,她省掉迂回似的层层代入,直接开门见山。
“拍摄第一条的时候,我说你眼神不对,是因为你流露出来的感情是不解、是疑惑,但是这样的眼神不该出现在孟向禹望向赵凝的眼睛里。”
“他是最懂她的人,这种懂得足够包容一切,所以最后一层情绪该是以温柔为基调,赞赏、理解、安抚循序渐进……”
徐德胜身子一僵,梁眷的这番讲述与陆鹤南方才所说的话,几乎分毫不差。他一脸愕然,扭过头,由衷地冲陆鹤南比了个赞。
“听明白了吗?”梁眷偏头问,目光有些冷峻。
她对郑楚默的耐心也是有限的,如果他不能胜任这个角色的话,她不介意将拍摄暂停,重新选角,直到有人能完美地演绎出……演绎出孟向禹。
郑楚默点点头,脊背紧绷着,神情有些不自在。
梁眷拍了拍手,正要示意其余各组就位,回眸却见郑楚默仍杵在原地。
“怎么了?”
郑楚默长提一口气,迎着梁眷的目光,硬着头皮问:“能不能清场?有外人在这里,我演不好。”
在这一刻,郑楚默不得不承认,陆鹤南的存在感太强,影响了他的心绪。哪怕他只是站在那里,什么都没做,就已经足够让他风声鹤唳。
剧组在拍摄某些桥段时,为了保护演员的隐私,经常会有清场的情况出现。但接下来要拍的是常规文戏,最出格的动作就是拥抱,完全没有清场的必要。
谁是外人?梁眷抓住重点,怔愣了一瞬,而后条件反射地环顾四周,最后蓦然和昏暗角落的一双温柔的眼对视上。
他散漫地站在那里,嘴里含着烟,烟雾随风缭绕让他的面庞几度失真。烟尾那点忽明忽灭的微弱橘火,照亮他唇边漫不经心的笑,松弛落拓的气场,看起来已经和她剧组里的人打成一片。
梁眷心脏漏跳半拍,脑海中浮出水面的第一想法竟然是——她果真是爱极了他这副对待周遭一切,都游刃有余的从容样子。
“梁导,需要清场吗?”副导演走上前,弱弱地问。
思绪回笼,绮念打破,梁眷机械地扭过头,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副导演摸不准梁眷的心思,只得安静地站在原地。
一般来说,演员的要求就算再无理,但凡剧组能做到的,为了不影响拍摄效果与进度,都会逐一满足。
但这里是梁眷的剧组……入行这么久,还从来没见过哪个演员敢挑战她的原则与规矩。
“为什么要清场?”
半晌,梁眷终于开口,问得直接又冷漠。
郑楚默的心脏猛地一沉,他在梁眷的眼睛中看不到任何情绪,不喜不悲,那种抓不住、猜不透的失控感,让他心慌。
“我……”他找不到话。
梁眷没给郑楚默辩解的机会,目光明白无碍地望向他,语调沉稳不见一丝起伏。
“你如果这么容易被人影响的话,那我奉劝你早点改行,演员这个职业不适合你。”
这话说得有点重了,祝玲玲在一旁听得心惊,垂着头,不留痕迹地扯了扯梁眷的袖子,要她给郑楚默留点颜面。
梁眷会意过来,深深沉沉地舒了口气,望向副导演:“今天就到这里吧,辛苦大家收工,明天再继续。”
话音落下,她捏了捏祝玲玲的手背,转过身,再没看郑楚默一眼。
片场外围的人不清楚场内的变故,得了消息也只顾感慨梁导今天怎么突然大发慈悲,收工这么早?
再一眨眼,就看见梁眷一步一步越过人潮,走到了初来乍到便犹如回到主场的那个男人面前。
嗯,倒也是很养眼。
“怎么没走?”身边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若有若无地看向这里,梁眷指尖紧张到发麻,问得很轻声。
陆鹤南将烟从唇边夹走,捻灭烟头,注视着她,眼睛眨也不眨:“在等你。”
好理所当然的理由。
梁眷抿着唇,僵硬地点点头,不知道信了多少,欲抬腿走向门边。
临迈步前,她下意识地偏头看了陆鹤南一眼,后者立时会意过来,宽厚的右手虚扶在她腰间,不沾骨肉,只沾衣角。
脚步再次同频,月光下,两个人的呼吸都变得轻柔。
收工时人流量大,陆鹤南垂着眼,一直将梁眷护在怀里,快走到大门边时,才故作不经意地轻声问:“住在哪?”
“香洲酒店。”梁眷顿了顿,大脑宕机,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长江路附近那家。”
这副难得一见的娇憨恰好印在陆鹤南的眸子里,他扬起唇,若有所思地看了梁眷一眼,戏谑道:“我知道位置。”
静了一息,他又道:“我送你回去。”
平静的语气,不像提议询问,倒像是板上钉钉。
梁眷那颗脆弱的心脏在胸腔里七上八下地跳,顿住脚步连忙辩解:“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鹤南也跟着梁眷停下,目光胶着在她脸上,含笑的眼睛仿佛只能看得到她。
良久,他叹了口气,低头认输:“可我是这个意思。”
片场外,大巴车停在停车场里一辆挨着一辆,制片主任黎顺友站在头车前冲梁眷招手,示意她上车,梁眷垂着眼也只当没看见。
短短几步路,伴着那缕清冽的烟草香,她为自己想好万无一失的托辞——
大庭广众之下,她不能拂了陆鹤南的面子,更何况但凡是他认准的事,她也拗不过他。与其停在原地为这件事僵持不下,让人看出端倪,不如顺了他的心意。
也顺了自己的心意。
迈巴赫停在剧组大巴车之后,想要上车,就要越过众人。梁眷眼观鼻鼻观心,和陆鹤南并肩走在一处,经受着剧组上下所有人的目光洗礼。
“好家伙,不是说还在追吗?”徐德胜看傻了眼,定在原地,望着两人的背影无法回神,“这么快就追到手了?”
他喃喃自语。
“追什么?”黎顺友摸不着头脑,自然地接过话茬。
“我跟你说得着吗?”经过一整晚的相处,已经彻底得到升华的徐德胜睨了黎顺友一眼,扬着头,趾高气昂地上了车。
行至车前,梁眷在后座车门前顿住脚步。
陆鹤南察觉到她的意图,隔着一辆车子的距离,淡淡道:“坐副驾驶。”
那道压迫感太强,梁眷没办法,在陆鹤南一瞬不错的注视下,终是硬着头皮拉开了副驾驶一侧的车门。
回程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话,坐在驾驶座上的那个男人彬彬有礼,样样周全,仿若只是在尽一个司机的职责。
直至迈进酒店大门,电梯直通到顶层,铬色的金属门缓缓拉开,那个永远落后她半步的男人仍旧如影随形。
梁眷头皮一紧,落在地毯上的脚步错乱起来,她忽然有些摸不准他的心意。
“叮”的一声,房门自动弹开,梁眷攥着房卡,迈进半步,转过身,却不敢看他。
“我到了,今晚谢谢你送我回来。”她声音讷讷的,逐客的意味落在表面。
“嗯,然后呢?”目光落在梁眷的头顶,陆鹤南半俯下身,眯着眼睛好以整暇地问。
手心里泛起黏腻的濡湿,梁眷咬着唇,缓缓道:“你该回——”
或许是早就料到梁眷不会说些自己爱听的话,甫一听见她开口,陆鹤南就径直冷声打断。
“我离婚了。”
他不再多说,只固执又轻描淡写地撂下这么一句。
然而手却牢牢撑在门框上不肯松,眸光晦涩,侵略意味十足,想要踏进她房门的想法不言而喻。
第156章 雪落
我离婚了。
轻盈缥缈到抓不住的四个字, 却仿若庙宇钟声一般久久萦绕在梁眷的心间。
该说些什么呢?梁眷一时想不出。说恭喜太伪善,让他保重身体,不要为此事伤怀又太过言不由衷。
思来想去, 她只能抬起头,很轻浅地笑了一下,再平淡地道上一句:“我知道。”
酒店走廊的灯光太昏暗,暗黄色的灯光映在梁眷的脸上, 明明靠得这么近,明明已经将她牢牢困在了怀里, 距离接吻只差最后一寸, 交错的呼吸声也清晰可闻,但陆鹤南还是看不懂她此刻的神情。
‘我知道’是什么意思?一向从容不迫的眸子,划过一瞬间的怔忪与茫然。
陆鹤南软下语调,眼睫也跟着下垂,他耐着性子,试图用简短的三言两语将事情讲明。
“眷眷,我是说——”
“你别太责怪自己。”梁眷倏地抬起头, 望着陆鹤南的眼睛, 想也不想径直打断他。
“什么?”浮在陆鹤南脸上的茫然再次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