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眷,你知道吗?抢救室的医生说,我们只早到了一步。”
早到一步是什么意思?
——但凡陆雁南接到林应森的电话后,有一瞬间的迟疑,亦或是那日路况不好,又或是运气不佳多等了一个红灯,再或者上楼的时候脚步踉跄慢了半拍……那么今日陪在梁眷身边的,就不是一个活生生、有温度的人,而是一块冰冷又沉默的墓碑。
听到这,梁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双手紧紧捂住苍白的脸,俯下身,趴在膝头,呜咽一声哭出声来。
“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梁眷的声音缥缈又颤抖,她断断续续、来来回回,夹在在眼泪之间的只有这一句话。
再后来,迎着冬日阳光从医院大门走出的陆鹤南依旧是孑然一身,苍白羸弱,泛着青色的左手手腕上就此留下一道狰狞的伤疤。
在医院陪护的陆雁南觉得那道疤碍眼到令人心痛,她那时便想联系整形修复科医生,可陆鹤南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他眉眼弯弯地看向陆雁南,单薄的身子落拓地陷在沙发里,薄唇一张一合,用很轻描淡写的语气。
——他说:“姐,住院的那几天,在你们都没注意到的时候,我握着水果刀,刀刃抵在纱布上,我不过微微一用力,纱布便被割破了。刀刃贴在崩裂开的伤口上,很凉却并不疼,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清醒了。”
——“那种感觉就像是,已经死过一次的我站在河对岸,向我遗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缕灵魂招手,我受了他的蛊惑,也想要到对岸去看一看。可直至我走进冰凉的河水里,河水漫过膝盖,我突然记起你前几天跟我说过的话,才恍然想起自己并不与他一路。”
——“我是有遗憾的,我不能就这么死了,我还没将梁眷找回来。”
自那以后,陆雁南再也没提过修复伤疤的事,而陆鹤南的家里、中晟的办公室里再也没出现过任何一个锋利的、可以作为自我了断凶器的物品,哪怕是一把钢尺。
梁眷微微扬起头,止住眼泪,又抬手抹掉悬在眼睫上的泪珠,强颜欢笑地问:“你当时跟他说了什么话?”
陆雁南静静地望向她,莞尔一笑。
“我说,这一年多以来,真是辛苦你了,你做得很好,陆家也已经在逆境中东山再起了,大伯如若在天有灵也一定会感到欣慰。你对得起陆家的每一个人,是陆家对不起你。如若你真的想清楚了,觉得此生真的没有什么遗憾,你想走,想解脱,姐姐一定不拦你。”
这番将心比心、任其自由来去的话,是钟霁教她的。因为眼神毒辣的心理医生一眼便能看出陆鹤南心里还有心绪难平的往事,那是能将他强留于世的最后羁绊。
再后来,钟霁作为心理医生强势介入陆鹤南的病情,陆雁南暂时接管中晟,对外只宣称陆鹤南是去欧洲考察合作项目。只有极少数、极亲密的几个人知道,精神涣散的陆鹤南不过是躺在壹号公馆中静养两个月。
又是一年春天,又是一朝春暖花开。
周岸回到陆雁南身边,孤苦无依的陆琛也有了蒋昭宁作伴,任时宁和莫娟也终于走到一起,褚恒与家里安排的那位未婚妻也打得火热……身边的家人、朋友都陆陆续续、磕磕绊绊地交上一张几近完美的人生答卷,唯有陆鹤南——
唯有他,还停留在与梁眷分别的那年冬天。
梁眷紧紧攥着衣角,指节用力到泛起青白,她不敢掉以轻心,也不敢有任何的轻举妄动。因为她不确定,也不知道,现在这看似平静的一切是真的尘埃落定了吗?
“那现在呢?”梁眷转过脸来,平静的目光直视无碍地落在陆雁南的脸上,“他这次回京州又是为了什么?”
陆雁南愣了几秒,没想到梁眷会问的这么直接。她屏住呼吸思考,不曾想思绪却掉进梁眷坚定又温柔的眼神中。
那双被无助泪水洗刷过的眼睛,亮晶晶的,很平静也很倔强,眨也不眨,有着一股足以接受一切结局的勇气,仿佛是在说:
——“没关系,无论他破碎成什么样子,我都会一片一片温柔地将他重新拼起,哪怕面目全非,哪怕支离破碎,我也依旧爱他,一如既往。”
陆雁南垂下眼,眼神闪躲着,口吻有些许抱歉:“坦白说,我也不知道钟霁的最新治疗方案是什么,我有去问过,但他们两个什么都没说。”
梁眷点点头,长提一口气,毫无波澜地嗓音精准问出第二个问题:“那他现在状况好吗?”
每天隔着摄像头短暂见面,她根本无从判断他的喜怒、他的状态。她只能依稀从那双疲惫倦怠的桃花眼中,捕捉到越来越稀薄的情愫——他很想她。
既然舍不得,为什么要离开她的身边?
“不太好,真的不太好。”陆雁南摇摇头,声音里隐隐带着哭腔。
这个强逼着自己平静了一整晚的女人,终于在此刻暴露出些许脆弱的情绪。
“我那天去壹号公馆看望他,发现他的胳膊上又多了几道伤疤,看样子,应该是最近才留下的……但是我不明白,不明白他为什么……为什么又有了自残的倾向?”
梁眷怔愣住,那种失控感又占据全身,她失去所有判断力,只条件反射地推开车门,另一只手拿出手机,下意识地去查看最近一班飞往京州的机票。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她只知道她应该回到他的身边去。
陆雁南醒过神来,拽住梁眷的手腕,止住她毫无章法的动作。
她清了清嗓子,委婉提醒:“眷眷,今天是你的生日。”
所以呢?梁眷眨了眨眼,眼底依旧是一片迷茫,冷风灌进车内,她几乎要与带着寒意的白雾融为一体。
露天停车场里停了很多车,这里相较于人来人往的江边要清净不少。不少拖家带口的夫妻俩为保安全,都将车停在车里,陪着孩子与老人,静待一场绚丽花开。
“妈妈,烟火表演怎么还不开始啊?”有一个小姑娘坐在妈妈怀里,毛茸茸的脑袋伸出车窗外,对着黑漆漆的天空打了一个哈欠。
女人温柔地抚了抚女儿的头顶,耐着性子解释:“因为公告上说是夜间十一点二十九分才开始呀。”
“为什么非要是十一点二十九分呢?为什么不能是十一点半,或者是十点半呢?”
“因为……”女人犯了难,顿了数秒,想到今天的日期,猛然间找到关窍,“因为今天是十一月二十九号,所以在十一点二十九分点燃烟花才会更有意义吧?”
小姑娘皱了皱眉,还欲再问,却被匆匆赶回的爸爸吸引住了目光。
男人手里抱着一个透明精致的瓶子,一朵红色玫瑰被静静封印在冰块中,明明是在冬日里,却还保持着娇艳欲滴的模样。
“哪里来的玫瑰啊?你又乱花钱?”女人眸光亮了一瞬,语气虽是嗔怪,笑纹却明晃晃地堆砌在眼角。
“哪有?”笨嘴拙舌的男人忙解释,“是江边免费发放的,只要在他们那个纸板上写下一句祝福就好。”
女人抱着冰封玫瑰爱不释手,随口问:“什么祝福?”
听到这,泪水夺眶而出,梁眷抬手抹了抹眼泪,她没有时间、没有心情再听下去。下一秒,她挣脱陆雁南的束缚,跳下车,逆着风,跌跌撞撞地顺着来时的原路跑回去。
陆雁南说得对,今天是她的生日,他合该出现在有她的那座城市。
梁眷跑得飞快,一路上撞了不少人,同许多人说了抱歉。
但今日驻足在江边的每一个人都沉浸在收获玫瑰与烟花的喜悦当中,无人会怪罪这个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的女人。
江边的步行道这么长,人这么多,他会在哪?梁眷跑累了,站在原地,迷失了方向。
负责发放玫瑰的工作人员注意到梁眷的异样,犹疑着走到她的身边,递给她一只晶莹剔透的冰封玫瑰。
“请问你需要玫瑰花吗?只要在我们的留言板上写下一句祝福就好。”
梁眷眨了眨泪眼朦胧的眼睛,声音沙哑地问:“什么祝福?”
工作人员指了指身后巨大的留言板,上面密密麻麻贴了成千上万张红色的贴纸,一张挨着一张,一张叠着一张,像是一副由万民共同谱写的婚书。
“就写上一句——谨祝梁陆,永结百岁之好。”
年少无知的热恋期,梁眷曾提过一个不知轻重的任性要求。
然而男人待她如珠似宝,竟真把她的那句戏言放到了心上。
【二十八岁,玫瑰花香四溢的北城冬季,盛大烟火落幕的那一秒,如果你还爱我,请记得向我求婚,许诺余生。】
许诺余生,永结百岁之好。
站在留言板前,梁眷对着络绎不绝前来留下祝福的陌生人们又哭又笑,她没去接玫瑰花,只颤着手指拨通电话。
电话被接通的很快,那边的声音有些许僵硬和不自在,像是大梦初醒。
“眷眷?”陆鹤南问得很迟疑。
略掉无用的开场白,梁眷径直问:“你在哪?”
那边没有说话,在呼吸交融的沉默中,听筒内的杂音和身边的杂音渐渐重叠,梁眷凝神去听,又对着周身环视了一圈,而后蓦然转过身,朝着岸边快步走去。
谢斯珏领到玫瑰已是半个小时之后,他按着分别前与梁眷约定的位置去找,却不见她的人影,拨打电话也一直是占线状态。
云层密布,沉闷压抑的漆黑夜空倏地飘下几朵雪花,轻飘飘、极不起眼的纯白降落人间,像羽毛。
谢斯珏一边继续拨打梁眷的电话,一边顺着人流方向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迷茫的视线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徘徊,企图找到一丝一毫梁眷的踪迹。
忽然他顿住脚步,捧着玫瑰的手不自觉的一颤,杂乱的思绪也被凛冽的寒风冻住。
这里是北城,他怎么会看见陆鹤南的身影?
谢斯珏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探究的视线在陆鹤南身侧反复流连。湿滑的青石板路上,熙熙攘攘,却无人与他为伴。他停留在那里,任由风雪无情地落在他的身上,像是一只摇摇欲坠、形单影只的风筝。
他将手机贴在耳边,头微微扬起,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是等待烟火,还是等待一个正向他奔赴而来的人?
烟火骤然腾空绽放的瞬间,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个身影极似梁眷的女人,也猝不及防地闯入谢斯珏的视野。
那个女人的脚步很急切,肩膀擦过人潮,迎着漫天飞雪,以盛大烟火为幕,不顾一切地扑进陆鹤南的怀里。硕大的口罩将她的脸颊捂得严严实实,只余下一双潋滟着湿意的眼睛,像秋日余晖下,波光粼粼的江面,楚楚可怜。
至于眼尾处那抹缱绻动人的红,不知道是情动的证据,还是风动的痕迹。
第171章 雪落
十一点二十九分, 北城江水两侧的烟花准时绽放,五彩斑斓的浪漫在漆黑如墨的夜空中拉开序幕。
所有人都在仰首驻足、拍照、惊叹。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在静止的人群中,还有一个带着口罩的女人, 越过步行道,穿过人流,以一种不顾一切的狠决姿态扑到一个男人的怀里。
她带着满腹委屈,湿漉漉的眼睛睁得很圆, 似是在抱怨这场久别重逢为何要来得这么迟。
眼角余光注意到远处有一道靓丽又熟悉的人影朝自己奔来时,受药物控制, 神经麻木到几近迟钝的陆鹤南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他习惯性地张开双臂, 屏住呼吸,脑海中一片空白,是刻在灵魂深处的肌肉记忆让他稳稳地再次接住他的全世界。
熟悉又陌生的紧实感让陆鹤南不知所措,他怔愣了数秒,失焦的瞳孔渐渐恢复清明,像是被人用力从一片死寂的无人之境中,重新拉拽到这个有光有声的人间。
“眷眷?”他轻眨了一下眼睛, 不可置信。
梁眷吸了吸鼻子, 苍白的脸深深埋在陆鹤南怀里。她平复了一下情绪, 又平复了一下呼吸, 再抬起脸时眉眼带笑, 好似无事发生。
本来也无事发生的, 不是吗?
陆鹤南紧抿着唇, 垂着眼睛,小心翼翼地观察、判断梁眷脸上细微的表情——
她亮晶晶的眼底有没有恐惧?温软的嗓音中有没有怜悯?环在他腰间的那双手有没有刹那的迟疑?
视线被光亮迷蒙住, 感官都游离在思绪之外,他看不穿, 偏偏内心却在此时焦躁起来。她都知道了对吗?不然为什么会恰到好处的出现在这里。
“眷眷,我……”
在烟花接二连三的爆炸声中,陆鹤南的声音显得越□□缈,他试图解释,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逼退泪意,梁眷慢慢从陆鹤南的怀中抽离出来,隔着厚重的衣服,被冻到发麻的指尖没能及时注意到陆鹤南僵硬的脊背,有一瞬间异样的绷紧。
而他一直插在外套口袋中,紧握着丝绒盒子的那只手也慢慢泄力,像是放任自己手中紧握的一切,在冰冷的空气中慢慢流失。
所以,她知道了他所隐瞒的一切,厌倦了这样的他、也惧怕满是变数的未来。今天追过来,令人欣喜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不过是为了与他道别……
“你的手好凉,是太冷了吗?”梁眷拧着眉,握了握陆鹤南颤抖到近乎失温的手。
而后不由分说地摘下自己的围巾,踮起脚,将这份带着她体温的温热一圈又一圈的缠绕在陆鹤南的脖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