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眷抬眼望向陆鹤南,手指停留在他的衣襟上,语气轻柔,如同对梦境诉说。
“我什么都不问,你也什么都不要说,我们先看烟花好吗?”
这是他送给她的烟花,是八年前承诺的兑现。
二十分钟的烟火表演已经在彼此静默的对望中错过了五分钟,就像是人生短短几十载,他们已经阴差阳错的错过了五年,往后的岁月,合该加倍努力的拥抱幸福。
陆鹤南听后几不可察地点点头,别过脸,仰着脖子,任由冷风顺着缝隙灌进胸膛,也不敢让自己酸涩的鼻息沾染她的围巾丝毫。
他不该再让她与自己有一丁点的瓜葛。
雪势渐大,雪幕下的烟花更加朦胧,错落有致的光亮映在冻结成冰的江水上,仿若构成天地一色的浪漫景致。
梁眷挽着陆鹤南的胳膊,明亮的眼睛泛着点点湿润。他们混迹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褪去所有外在的名与利,也不过是平凡又渺小的一簇。
二十分钟的烟火表演转瞬即逝,梁眷不敢眨眼,唯恐错过一帧一秒。她代替二十岁的梁眷看得入迷,以至于不知道站在她身侧的陆鹤南是那样贪恋、专注地望着她,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缓。
她将眼前这场烟花视为新生,他却将这最后一眼视为谢幕。
终于,天边的最后一抹亮色顺着弧线落进江面,硫磺味的硝烟被若有若无的玫瑰花香掩盖,定格在江岸的人们也慢慢从这场奢侈的虚妄中抽离,所有人都在一道又一道复杂的唏嘘声中,重新步入琐碎的现实。
没有人能永远活在完美无缺的幻境里,大梦一场,回过神来,我们都要牢牢牵着身侧人的手,相伴走过山一重水一重的岁月经年。
万籁俱寂,梁眷转过身,阅过世间繁华的一双眼,现下却险些盛不下爱人紧蹙的眉骨。
“烟花已经放完了,然后呢?”她垂着眼睫,勾了勾陆鹤南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撒娇。
然后?是要道别吗?
心里钝痛蔓延,陆鹤南呼吸蓦然止住,那种压抑不住的失控感不知道是长久以来的病理作用,还是短暂数秒的情绪使然。
陆鹤南梗着脖子,望着梁眷澄澈干净的眸子,忽然有了几分释然。
静默半晌,他自降身份,宁肯被贴上卑鄙无耻的小人标签,也要绞尽脑汁的拖延时间。
既然你早晚都是要走的,不如晚一点,再晚一点……
自以为想得通透的陆鹤南,顾左右而言他,吞吞吐吐半天,最后低声说上一句:“生日快乐。”
“谢谢。”梁眷笑了一下,点点头,被冷风吹到泛红的眼睛仍闪烁着雀跃的光,她追问,“还有呢?”
“我不知道。”陆鹤南摇头,别开眼,又深深沉沉地舒了口气,带着些自暴自弃的意味,“你想要什么?”
他将主动权交还于她。
梁眷心里静了几秒,勾着陆鹤南的手慢慢下移,改为更紧密、更暧昧的十指相扣。
她回身望向已经散去的人潮,对着漆黑的夜空突兀感慨:“今天的烟火表演很漂亮,二十分钟的纸醉金迷,应该需要很多钱吧?”
不谙世事的天真语气,好似就是漫无目的的一场闲聊。
这话题转变得猝不及防,陆鹤南愣了一下,与梁眷十指相牵的那只手丝毫不敢用力,只虚虚地垂在腿边,任由梁眷牵着。
他抬眼,答得轻描淡写:“我掏得起。”
梁眷歪了歪脑袋,上前一步,鞋尖顶着陆鹤南的鞋尖,不依不饶地追问:“应该还需要跑上跑下办很多批文。”
这距离实在太近了,呼吸交融,温软就在鼻息之下,陆鹤南心脏漏跳一拍,缓过心里的那数秒钝痛后,他哑着嗓子答。
“我办得到。”
梁眷放下心来,眉眼重新漾起笑意,翘起唇角,仗着那份不用多加确定就已知存在的爱意,任性提要求。
“既然这样的话,以后每年我过生日这一天,你都在北城为我放一次烟花好吗?”
陆鹤南失笑一声,唇边带着无尽蔓延的苦意,他克制着声音里的艰涩,很语重心长地与梁眷讲道理。
“眷眷,你这个要求,真的有些过分。”
分开之后,每年都在前女友生日这天点燃一场价值不菲的烟花。做什么?让北城人民与他一起铭记这份在若干年前就已随江水而逝的爱情吗?
他此生的爱情会在今夜结束,那她未来的先生呢?这二十分钟轰轰烈烈的绚烂,会不会成为她未来婚姻生活中的一根隐刺?
“哪里过分?”梁眷抿了抿唇,圆圆的一双眼尽是委屈。
这个男人真的好呆啊!
马上就要求婚了,竟然不懂得事先哄她开心,提前说点软话。她知道每年都在江边放烟花这个要求或许会有点无理,但他不会先敷衍着答应下来嘛?他不能仗着她爱他,就笃定她一定会眼都不眨地接受他的求婚。
陆鹤南抬手抚了抚梁眷飘落在脸颊两侧的碎发,心脏皱缩,他的呼吸一次比一次微弱。
“眷眷,这样不好,他会介意的。”
在爱人这件事上,陆鹤南想,应该没有人会比他更大度、更慷慨。毕竟,谁又能像他这般设身处地的替后来者思虑周全?
强劲的寒风从两人相对而视的缝隙中掠过,梁眷眼神迷离着,她在此刻终于意识到些许不对劲。
她轻笑一声,故作狠心地甩开陆鹤南的手,再后退一步,眯着眼睛,摆出上位者的姿态,好以整暇地问:“他是谁?”
梁眷发誓,但凡陆鹤南接下来的回答有一个字说得让她不满意,她一定转身就走,一定要让他不留余地、尽心竭力地哄上半个月,她才能勉为其难地带上他为她准备的求婚戒指。
陆鹤南定定地看着梁眷,被她舍弃的那只手悬停在风中,喉结滚了又滚,他想说些什么,嗓子却干涩到始终说不出一句话。
临近零点,江边蜂拥的人潮已经渐渐稀薄,雪越下越大,梁眷抬眼看着,看着洁白无瑕的雪花一片一片跌落在陆鹤南的头顶,像岁月流逝的伤感痕迹。
雪落满头,好似白首,这便是他年迈老去的样子吗?
梁眷勾起唇角很轻浅地笑了一下,二十八岁的她,在舍掉小女孩的那些任性娇纵之后,焦躁不安的心也蓦然安定下来。
对不起,是她被陆鹤南无尺度的宠爱冲昏了头脑,一时间竟忘记了——
她的爱人,是一位饱受精神折磨,却仍旧尽力给予她圆满爱情的病人。相比于过分平淡的曾经,现在的他需要更多的爱、更多的耐心、和更多的体谅。
没关系,这些她都能给。往后的日子里,她也可以试着,多宠一宠他。
梁眷深深沉沉地舒了口气,伸出胳膊重新拉起陆鹤南的手,察觉到他的抗拒和闪躲,她加重了力道,不容他挣脱。
“刚才在来找你的路上,我看见了一个硕大的留言板,上面的红色贴纸每一张都很漂亮精致,如果不是场合不对,我都要疑心是不是自己不小心误闯别人的婚礼了。”
说到这,梁眷顿了顿,她垂着眼,一根一根仔细又缓慢地摩挲陆鹤南的手指,直到那片冰凉重新沾染上她的温热,烙有她的印迹,完完全全属于她,她才眉眼弯弯地笑起来。
“后来工作人员跟我说,只要我在留言板上,为他们留下一句祝福,他们就可以送给我一只冰封玫瑰,当做伴手礼。”
陆鹤南用力吞咽了一下,他找回自己的嗓音,只是无端发紧:“眷眷……”
“你知道他们要我留下什么祝福吗?”梁眷抬起眼,明亮的视线一错不错地落在陆鹤南越发苍白的脸上。
“什么祝福?”陆鹤南不敢和梁眷对视,他找不到话,只能顺着她的话茬,明知故问。
梁眷再次紧握住陆鹤南的手,迫使他抬眼与她对视。而后一字一顿,很温柔很坚定地开口,像是置身于庄重肃穆的婚礼现场,在八方来宾的见证下,诉说婚礼誓词。
——“谨祝梁陆,永结百岁之好。”
将图百岁之好,非仅邀一夕之欢,这是他对这段爱情,对往后余生的全部期许。
“你刚刚说——这样不好,他会介意的。”梁眷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问话时冷硬直接的态度,近乎无情。
“他是谁?另一个姓陆的男人?与我永结百岁之好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不……不是这样的。”
梁眷问得太过猝不及防,陆鹤南下意识就想否认。
“那是怎样的?”梁眷继续追问,她正视陆鹤南眼中的挣扎,避也不避,让他所有的不安都在她的安抚下一点一点平息。
陆鹤南肩膀颤了颤,满身的颓败与寂寥,不知是冰雪覆盖的缘故,还是缘于他灵魂一缕在风雪中的短暂迷失。
良久,他平静下来,认清现实后,他的情绪与嗓音与淹没入海的心一同归于死寂。
“眷眷,或许你已经知道了,我有抑郁症,很严重的那一种。”
他今天之所以能无事一身轻、抱着为一切做了断的决心来到北城,是因为在昨天,钟霁宣告——他的脱敏治疗彻底失败。
这也便意味着,他的抑郁症以后能否治愈,将彻底成为沦为未知数。
梁眷拧着眉,淡漠地扬了扬指尖,止住他的话:“我说过了,我今天什么都不问,你也什么都不要说。”
“为什么不问?为什么不说?”陆鹤南无奈地叹了口气,“眷眷,你年纪小,未来的有些事,根本就不像是你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我年纪小?”梁眷哼笑一声,夹杂着冰雪的眼睫不断轻颤,脸上的笑容也尽数敛去。
“二十岁的我站在二十四岁的你面前,或许天真烂漫,你习惯性地将我护在身后。但是陆鹤南,我如今已经二十八岁了,在人生经历上,大概可以和三十二岁的你势均力敌吧?”
眼泪落下来,梁眷却顾不上去擦,她哽咽着:“你不能这么武断,这么自私,单凭年纪就否定我爱你的决心与勇气。”
陆鹤南闭了闭眼,将梁眷的委屈隔绝在视线之外,他冷硬到无动于衷的心,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抑郁症只有临床治愈,谁都不能保证日后再也不复发。更何况我还有先天性的心脏病,你还记得我大伯吗?他就是死于心脏病突发。”
“所以呢?”眼泪凝固在脸上,险些留下冰痕,梁眷睁大眼睛,反问的很平静。
“你是想说,你不能保证永远陪着我?你怕我有一天会像你大伯母那样,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苟活于世,此后残生靠回忆度日?可那又怎样?她后悔吗?”
黎萍不后悔,可正是因为黎萍的这句不后悔,才让善于将心比心的陆鹤南感到胆怯。
不后悔却也不圆满的人生,是什么样子的?陆鹤南想不出,可他知道,他不愿让梁眷过这样的生活。
“陆鹤南,我们已经分开过五年的时间了,那五年的日日夜夜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根本不敢回想。”
止不住的泪水迷蒙住清明的视线,梁眷带着哭腔的声音越说越低,以至于说到最后,她近乎自说自话。
“我求你,别再让我去过那样的日子。”
“眷眷……”陆鹤南低声唤她,艰涩的双眼中闪过几分挣扎。
“你担心不能陪我走到白头,没关系,我不遗憾的。”梁眷抬手擦了擦眼泪,望着陆鹤南破涕为笑,“因为我已经看到过你满头白发的样子了。”
雪落满头,便是白首,谁又能说这不是白首?
从前年少无知,不经世事,只当同淋雪、共白头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美梦。
直至自认坚不可摧的少年心性,在这苦难与幸福来回交织的人生海海中磨平棱角,他们才堪堪明白,这样的短暂的终场谢幕,已是难得,已是天赐。
陆鹤南轻笑一声,微微扬起脸时,紧闭的双眼终于滚下两行释然的热泪。
就这样吧,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走下去吧,就算是深渊又怎样呢?
或许深渊之后,还另有一片天地。
“戒指呢?”梁眷问得很笃定,眼泪在寒风中风干,她的目光越过风雪与陆鹤南交汇在一处,让冰凉的晶莹也染上缱绻暧昧的温热气息。
“你别告诉我,你没准备。”
指针划过零点,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在白雪茫茫的世界中,在烟火落幕的寂夜之下,一个已在寒夜中站到僵硬的男人缓缓单膝下跪,温热的掌心中间托着一个同样温热的丝绒盒子。
他在静静等待命运的二次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