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眷比他小四岁,活到现在没经历过什么挫折,说是一路坦途也不为过,因此对于人生规划,她更喜欢依照当下心情意气用事。
从前她满心满眼都是他,不愿离他太远,所以做决定之前考虑的第一要素永远都是——这么做是否还能继续留在他的身边。
但他不能这么自私,梁眷不是他圈养在笼中只为自己观赏的金丝雀,羽翼丰满之后也不能只栖息在他这棵梧桐树上。
更何况,他这座本就不算根基深厚、枝繁叶茂的避风港,也是大厦将倾。
去港大这条万无一失的路,在梁眷备考的那一年里,陆鹤南曾为她推演过千千万万遍。唯一的差错,唯一的变数,就是他不能陪她一起经历港洲的春夏了。
录取通知书覆在胸口,陆鹤南一动不动,他静静地感受着心脏的皱缩与酸涩。
这次,算他食言。
林应森撇了撇嘴,显然是不满意陆鹤南的这番说辞。
作为陆鹤南的好友,他也有他的私心,他见不得陆鹤南如今这副得过且过、有今朝无明日的样子。
就算是已经分手,他也想让梁眷时不时出现在陆鹤南的视线范围之内,哪怕是做一个无名无分的情妇,哪怕是床上床下聊表慰藉。
至于梁眷的尊严与骨气,从来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电影学院在娱乐圈也算是首屈一指了,哪有你说的那么差?再说了,梁眷要是在京州,将来进入娱乐圈,你照应她不是也更方便?”
林应森没明说,只迂回地打触动陆鹤南软肋的感情牌。
“应森,做人要有自知之明。”陆鹤南弯眉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眼角眉梢徒留荒凉。
“京州现在可是龙潭虎穴,我护不住她,只有把她送出去了,我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三年,梁眷赴港读书需要三年,他也给自己留了这三年。
三年后梁眷再回京,他希望他还是干干净净,能够配得上她的陆鹤南。
七八月份是港洲的梅雨季,淅淅沥沥,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潮湿的霉味。
梁眷讨厌在这种天气下出门,但林应森来得实在突然,电话更是直接打到她在港洲新办的电话卡上,让她措手不及。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这个此时本应出现在京州,和陆鹤南一起应对人情往来的不速之客,已经施施然坐在她的对面了。
“好久不见。”林应森对着梁眷微微颔首,他浑身紧绷着,不似梁眷那般松弛。
梁眷温和地笑了笑,极有闲情逸致地咬文嚼字,纠正他的措辞:“也没有太久吧,不过就才半年。”
“但你变了好多。”
“是吗?”梁眷怔愣了一瞬,没追问是哪里变了,只说,“希望没有变得太糟糕。”
“你不问问他过得怎么样?”不知道为什么,林应森在问到这句时,下意识抓紧了手中的咖啡杯。
他原以为梁眷在见到他后,或多或少会睹物思人,要么泫然欲泣地诉说自己的委屈,要么歇斯底里地对着他抱怨命运的不公。
他什么都想到了,只是没想到再见面后,梁眷会只字不提陆鹤南。
她好像已经将他忘记了,可是明明才过了半年,明明故事中的另一个主角还深陷泥沼,踏不出一步。
爱了三年,林应森替陆鹤南感到不值。
梁眷沉默些许,用最理智最克制的声音,缓缓答:“你既然有空来港洲找我叙旧,想必京州的事应该不会太棘手。”
林应森一瞬间感到啼笑皆非:“梁眷,有时候女人太聪慧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梁眷避也不避,径直注视林应森的眼睛,将他眼底的讥讽照单全收。
“你是想要告诉我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对吗?”
跟聪明的女人打交道,很节省时间,因为不用说些弯弯绕绕与重点无关的话。但也很累人,因为她将你看得太透彻,你在她面前就好似赤身裸.体,无衣蔽体。
那些肮脏的心绪,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想法,都暴露在她眼下,无所遁形。
林应森垂下眼,生硬地转移话题:“今后有什么打算?”
“先保证毕业吧。”梁眷语气徐徐。
窗外的雨不知道何时短暂停歇,久违的阳光从云层缝隙中洒出,她眯起眼,声音缥缈似大雨骤歇后的薄雾。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港洲安个家。”
“在港洲安家?”林应森神情错愕,下意识反问。
“对,我觉得这里挺好的,没有人认识我,也没有我在意的人,很适合从头开始。”
“你呢?”梁眷微微一笑,目光落在林应森晦涩不明的脸上,“你专程飞来港洲,该不会就是为了来听我的人生规划吧?”
“当然不是。”
林应森紧抿着唇,从前的他从没想到日后有一天,他连说实话也需要勇气,也需要挣扎。
“是陆鹤南有话托我带给你。”
话音落下,林应森无暇放松心情,他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梁眷恬静的面容,不肯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波澜与情绪。
“哦,是吗?”可梁眷神色始终淡淡的,只是捧着咖啡杯的手无端泛起青白。
“他说了什么?”沉默不过短短三秒,她就忍不住低声追问一句。
“他说——”林应森顿了顿,而后长提一口气,一字一句复述临别前,陆鹤南对他说的那句话。
——“日后有任何解决不了的事,无论有多棘手,无论有多难办,不用在意陆家倒台与否,只要报纸上没刊登他陆鹤南的死讯,都可以联系他的人解决。”
“怎么说得这么严重?”梁眷勾起唇角,笑容似是而非,问话时努力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很不像她。
“陆家真的会倒台吗?”
“不排除有这种可能。”
“这样啊。”梁眷点点头,自嘲一笑,“那他托你带给我的这句话这算什么?”
她吸了吸鼻子,冰凉的手指止不住地摩挲咖啡杯:“分手之后,作为补偿,送我一道保命符吗?”
林应森被噎了一下,脸色稍稍有些尴尬。
“应森,别这么苦大仇深的,他没有对不起我。”
梁眷眨眨眼,唇角那点若有若无的笑意说不上是认真还是打趣。
“半年前是我主动提的分手,严格意义上来说,是我不要他了,是我把他甩了。”
是我没有征求过他的意见,逼他在爱人与尽孝之间,选择了后者。
成年人该为自己的选择买单。
所以往后的日子,如果真的有我承受不了的苦难,那也算是我自作自受,自食恶果。
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好好的,长命百岁就好。
“天快黑了,我就先走了。”
梁眷拎着包站起来,明明该一鼓作气地留给林应森一道决绝的背影,但离去的第一步却迟迟迈不出。
她还有话没说完。
“他最近……”
梁眷欲言又止,长提一口气后,才扬起唇角低声问:“心情怎么样?”
我不问你过得是好是坏,只问你的心情。
有真正让你开心快乐的事吗?还是依旧有泪不敢流?
有没有从大伯离世的悲痛中走出来?还是仍在为无法回首的过去而伤怀?
林应森怔愣了几秒,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梁眷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他认真回想陆鹤南最近半年的生活状态,却找不到合适贴切的形容词。
沉默良久,他没有选择粉饰太平,而是平静地、客观地叙述陆鹤南的近况。
——“他瘦了不少,药比饭吃的还要多,一个人的时候抽起烟来毫不节制,他也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梁眷心尖一颤,腿软了几分,下意识抓紧挎包的金属链条,汗涔涔的手心让包带变得濡湿沉闷,一如她此时的心情。
她想走,然而双腿却被定在原地,好似灌铅。
她避不开,所以她顺利听到林应森宛如尖刀利刃的后半句。
——“因为想你。”
最后一道黄昏如约落在山脚,街头巷尾的路灯还没来得及亮起,世界彻底暗下来。
暗夜是脆弱者最好的保护色,梁眷低垂着头,唇角的笑意和眼底的湿润一起到来。
幸而天太黑了,林应森什么都没看到。
既没看到她的欣喜,也没看到她的绝望。
所以她可以毫无弱点,故作冷硬地说——
“应森,你不应该说这句话。”
我怕我听了之后会心软,会不体贴,会自私地将他的左右为难抛之脑后。
可人生不是只有小情小爱,他合该为了他的家人一往无前,所以你不应在我自乱阵脚的时候,动摇我本就不算坚定的军心。
我怕我会回去找他,告诉他,我后悔提分手了。
梁眷扬起头,在街角路灯亮起的瞬间机械抬腿。林应森“腾”地一下子站起身,不受控地追出去几步。
他不能就这样一无所获地回去,京州还有人在固执地等待一个消息,哪怕是一句问候,又或是一句微不足道的关心。
“梁眷,你就没有什么想要让我带给他的话吗?”
他如此爱你,你不能对他这么心狠。
梁眷脚步踉跄了一下,发丝在空中凌乱,她的脊背依旧挺得很直。她没有转身,所以林应森没看见那两行暴露太多心绪的眼泪。
“我没什么想说的,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梁眷顿了顿,压下那分外颤抖的嗓音。
“就帮我告诉陆先生,平淡日子来之不易,我在他的身上从没得到过,还望他以后别再打扰,也别再联系,山高路远,他好好保重。”
“至于我们。”梁眷弯了弯唇,任眼泪打湿那抹苍白,“今后就不要再见了。”
林应森于第二日回京,站在昏暗枯寂的壹号公馆,或许是于心不忍,他没有添油加醋地多说什么,只将梁眷那句——“不打扰、不联系”原封不动的带给陆鹤南。
伤人的话已经不需要他再去杜撰,光是转述这字字诛心的三言两语,就已经能给眼前这个看似坚不可摧的男人重重一击。
书房里,陆鹤南一个人静默了很久,林应森走后,那些强撑示人的压迫性气场倏地散了。
屋内烟雾缭绕,呛得人眼眶酸涩,他却流不出眼泪,只颤着手,习惯性地拨弄打火机砂轮,再次点燃一支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