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夜幕降临,偌大的壹号公馆一片黑寂,唯一的光亮就是虎口处那簇时不时跳跃两下的橘黄色火苗。
那抹光,仿若能照亮他心脏的缺口。
微弱的橘黄色平铺在他的左手手腕上,陆鹤南眨了两下眼。
直到很久很久的以后,他也不曾告诉过梁眷,那夜,他第一次有了想自我了结的冲动。
港大的生活节奏和华清完全不同,梁眷努力适应了半个学期,才得以有空在元旦放假之前暂时扔掉课本与文献,百无聊赖地逛逛港大校园。
学校西侧,靠近校友林的那个大礼堂是她平日最常去的地方,因为台阶之上,是一面巨大的校友墙。
照片一张挨着一张,每个人都是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其中不乏政商两界的权利角逐者。
下雨天时,梁眷总会在校友墙的最中间驻足,借着避雨的由头,抬头仰望,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在看哪一张。
或许是今日临近放假,没有学业压力,以至于她看得过分专注,没意识到身后站了人。
“看得这么认真,是因为这里有你认识的人吗?”
沧桑的声音震在耳边,梁眷肩膀一颤,受惊似的回过头,入眼便是满头白发和一双洗尽风霜的眼睛。
梁眷知道他,业内泰斗Christopher,享受各种名誉津贴,也是港大退休返聘的老教授之一。
梁眷想,Christopher这里的认识,指的应该是彼此熟知,而不是单方面了解。
所以梁眷犹豫不过一秒,勾起唇,违心地摇摇头:“没有,没有我认识的人。”
“这里有很多都是我教过的学生。”Christopher扶了扶眼镜,站在梁眷身边,言语之中不乏得意之色。
梁眷点点头,顺着他的话茬接着问:“那哪一个是您最出色、最得意的学生呢?”
Christopher没正面回答,而是指了指最顶端、最中间的那张照片:“你认识他吗?”
他应该是年岁大了,忘记在几分钟之前刚问过梁眷,这里有没有她认识的人,也忘记了她给出的答案是否定。
梁眷顺从地抬起头,目光落在Christopher手指的方向,匆匆瞥了一眼后就立刻收回,脸上的笑容依旧无懈可击。
她说:“不认识。”
Christopher浑浊的眼中划过一丝失望,嘴里轻声嘟囔着:“那看来是我认错了人。”
“什么?”梁眷没有听清。
“你和我之前见过的一个人很像。”
“是吗?”梁眷对Christopher的话提不起丝毫兴趣,出于社交礼貌,她平淡地问了一句,“那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Christopher摇摇头,不无可惜道:“我也不知道,我只在照片里见过她。”
“照片?”梁眷的语调终于有了些许起伏。
“你不是问我教过的最出色的学生是哪一个吗?”Christopher再次抬了抬手,指向校友墙最中央,“就是他,我曾在他的钱夹里见过一个姑娘的照片,长得和你很像。”
“他说那是他的未婚妻,当时正在申请港大导演系的研究生,也不知道申请上了没有……”Christopher似是想起了什么,停顿数秒,偏头问,“姑娘,你是学什么专业的啊?”
“我学……”梁眷忽然舌尖打结,而后手足无措地撒了今日第二个谎,“文学系。”
“那看来确实是我认错了人。”Christopher叹了口气,迎着落日眯起眼睛回忆。
“当时他说,等到假期要带未婚妻去芬兰度假看雪,因为那个姑娘很喜欢冬天,他还问我要不要一起,我都这把老骨头了,怎么能乱凑年轻人的热闹呢?”
Christopher轻笑起来,梁眷也跟着抿唇微笑:“您认错人了,我哪有那么好的福气能去芬兰?”
芬兰太远了,她到不了,那里的雪是什么样子的,她也想不出。
“别这样说自己,什么有福无福的,只不过是缘分暂时没到罢了。”Christopher摆手笑笑,温声安慰。
“不过我也真是老糊涂了,听说他要结婚了,那姑娘此时此刻应该正在京州和他一起筹备婚礼吧,怎么可能还有空在学校呢?”
要结婚了吗?终于还是要和那位极有福气的乔小姐结婚了吗?
筹备婚礼,宴请宾客,拍婚纱照……他会感到分身乏术吗?还是痛并快乐着?
将近一年的时间,足够让他爱上她吗?不够也没关系,反正他们还有往后余生,而她只有那三年……
他也会带她去芬兰看雪吗?
一股难以名状的心悸不知道贯穿了谁,梁眷屏住呼吸,不敢眨眼。
“你怎么了?”Christopher敏锐地察觉到梁眷的异样。
梁眷死死咬住唇瓣,刻意弯起唇角,笑容明媚又灿烂:“我只是在想,您怎么就能确定他要娶的是她呢?”
钱包里的照片可以随时被替换掉,住在心里的那个人也不是平生永远。
“文学系……”Christopher对着梁眷渐渐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港大建校将近两百年,什么时候有了文学系?”
谎言经不起推敲,蓦然有风吹过,Christopher心有所感般回过头,看着一缕自海岸对面而来,带着京州刺骨寒意的冷风,无情地掠过校友墙上二十四岁,最最风华正茂、最最意气风发的陆鹤南……
自从关莱和沈怀叙确定恋爱关系之后,碍于梁眷与关莱之间的亲密关系,陆家与沈家的商业往来也渐渐被移交到陆琛手中。
她说过,不希望他多加打扰,那他便克制着,如她所愿。
这种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状况持续了将近五年,所以沈怀叙没有想到,陆鹤南有一日会避开关莱,亲自登门拜访。
“今日是我不请自来,还请沈总不要见怪。”陆鹤南微微颔首,姿态难得放的很低。
恋爱后,沈怀叙从关莱口中了解过有关梁陆往事的只言片语,再加上关莱偏爱梁眷的有色眼镜加持,沈怀叙对陆鹤南没有什么好感。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只得耐着性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陆鹤南闲聊。
话题自关沈的婚事谈起,然后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被陆鹤南引导了梁眷身上。
他想了解她的近况,了解那些有关未婚生子的传闻,他想了解真实的、不作假的全部真相。而这些真相的来源,只能源于梁眷的闺中密友——关莱。
沈怀叙听懂了陆鹤南的潜台词,平淡笑笑,只是字里行间带着些逼问的架势。
“陆董既然想知道这些,那么作为梁眷日后的娘家人,我不得不想替她问问,陆董离婚一事,是不是也该提上日程了?”
陆鹤南不急不迫地回望他,一字一顿:“我如果没有十足的准备,又怎么敢贸然登沈家大门?”
话音落下,沈怀叙心中紧绷的那根弦蓦然松了。他站起身,在客厅内来回踱步,看着陆鹤南沉稳晦暗的眼睛,在暗流涌动间,用男人之间的目光审视他。
审视他话中的真伪,审视他胸腔之下的一颗真心。
沈怀叙不敢自称看透所有,但起码眼下这一瞬,他确信,陆鹤南仍爱她。
“陆董,我和莱莱的婚礼定在下个月月初,私人宴会,请的宾客不算太多,能来的人大多都是我和关莱的至交好友。”
沈怀叙微微颔首,刻意将‘至交好友’四个字咬得极重,陆鹤南眼睫颤了颤,显然是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至交好友。
作为关莱的至交好友,她就算再不愿踏足京州……应该也会来吧。
沉默的功夫,沈怀叙伸出手,候在一旁的随行秘书立刻会意地将请柬从公文包取出,递交到他手里。
——“沈某婚宴,恭候陆董光临。”
十二月的京州,寒气逼人。
陆鹤南穿着单薄的衬衫,被沈怀叙送到门口,站在穿堂风肆意吹刮的回廊上,握着那封轻飘飘的请柬,指尖止不住的发颤。
视线内,是喜气逼人的红色,烫得他眼眶发酸。
他将那张薄薄的请柬紧紧攥在手心,权当自己是抓住了与梁眷再重逢的钥匙。
眷眷,五年了,是时候再见面了,对吗?
一段不算声情并茂的故事被徐徐讲完,座无虚席的阶梯教室里沉默良久,坐在前排几个较为感性的女生,甚至听得泪眼朦胧。
“所以梁老师,您当年没能来电影学院念书,是因为陆老师偷偷把您的录取通知书藏起来了吗?”
有学生脑回路清奇,弱弱抛出自己发现的华点。
梁眷在生产之后接受了京州电影学院的聘书,在导演系做荣誉教授,每周例行上一次课。
课程名义上只对导演系的学生开放,但奈何第一个月来捧场的学生实在太多,蹲在讲台下的,趴在走廊窗户上的,自备马扎和教室里的学生挤在一处的……
出于对师生的安全考虑,也为了保证教学质量,行政处的老师不得不将学校内最大的教室腾出来,才勉强将前来上课的所有学生装下。
两个月下来,电影学院的学生和梁眷厮混惯了,固有距离也在一朝一夕间被打破。教学任务按部就班地完成之后,他们总愿意在下课前十分钟追问梁眷与陆鹤南的恋爱往事。
毕竟这种如梦似幻的爱情,在现实中并不多见,猛然得到一探乾坤的机会,这些擅长联想与创作的“未来文艺工作者们”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至于对陆鹤南的称呼——陆老师,也是几个胆大的男生最先喊起来的。
毕竟叫陆董、陆先生太官方生疏,唤师公师丈又实在太拗口奇怪,不如叫陆老师得体适中,既不缺敬意,也含着些亲昵。
久而久之,陆老师的名头越叫越响,就连电影学院的校长都不由得疑心,这教师队伍里何时有了一位如此受人追捧的陆姓老师。
“你懂什么?”
听到有人质疑陆鹤南的做事行径,教室另一侧的女生擦干眼泪,立刻气场全开地反驳:“无论是分开前还是分开后,陆老师都在为梁老师的前途考虑,你们说这叫什么——”
女生顿了顿,对着一众不解的视线故意卖了个关子:“这就叫——我比你自己更懂得如何爱你。”
梁眷站在讲台上淡笑不语,她没说什么,只轻轻点头给予女生肯定。
下课铃声响起,梁眷夹杂在人群中,缓缓走下台阶,她归心似箭,走得太着急,所以没能听见身后学生的窃窃私语。
“你们说陆老师今天的领带会是什么颜色的?”
“绿色吧。”短头发女生猜得分外笃定。
“你怎么知道?他今天被狗仔拍到了?”
大波□□生作势掏出手机,熟练地点开微博热搜,然而上面空空如也,没有陆鹤南的名字,梁陆cp超话里的神图也还停留在一周前,陆鹤南来接梁眷下课的那个傍晚。
“也没被拍到啊……”女生喃喃自语,口吻失望。
失神间,身侧的朋友拽住她的手臂,又朝前努了努嘴。
女生下意识抬头望去,铺满皑皑白雪的落日大道上,风情摇曳的翠绿色裙摆在雪地中穿行,像是冬日里的最后一抹春意。
在这漫天的雪白中,她与众不同,格格不入,让人不由得疑心她是否会承受不住凛冽的寒风,从而消散在这冰天雪地里。
好在这抹鲜嫩的、带着盎然生机的春意没有在寒冷的冬日里苦苦萧瑟太久,因为下一秒,她就好似一片花瓣般,稳稳地落在一个男人怀里,像是找到了盛放余生的归处。
男人敞开衣襟,将她牢牢拥住,宽厚的掌心紧贴在她的腰线上,耳鬓厮磨,俯身耳语,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对视一眼后齐齐笑开。
在相拥的缝隙中,有人眼尖,看见了藏在黑色大衣内,若隐若现的一抹绿色,比裙摆的翠绿色更深沉、更含蓄、更内敛。
那是陆鹤南领带的颜色。
——“因为梁老师今天穿的是一条绿色的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