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心脏外科的主任,抽调陆鹤南的病历在全院做案例教学,只怕现如今还无人发现陆鹤南这尊从京州来的大佛,竟屈居在这小小的北城医院里养病。
郭院长越想越感慨,忍不住要当场老泪纵横,好在身边的副手拽了拽他的衣袖,示意他讲回正题。他清了清嗓子,刚要再重复一遍,就听见端坐在上位的陆鹤南又施施然开口。
“我鸡蛋买多了,要不要再来一个?”
这话总不会是问他吧?郭院长嘴唇翕动,大脑宕机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见陆鹤南低眉顺眼地俯下身,征求一姑娘的意见。
众目睽睽下,梁眷大气不敢喘,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只得僵硬的点点头,就又飞速地垂下头小口喝粥,然后竖着耳朵听周围的动静。
得到许可的陆鹤南拿起鸡蛋朝桌角轻轻一磕,期间还不忘应付一下郭院长这些围观群众:“您不用管我们,接着说就好。”
郭院长抬袖擦了擦额间的汗,再次开口时声音都有些发颤。
“真是没想到您会在我们医院养病,这也是我们前期功课没做好,对您照顾不周了。”
说到这,郭院长停顿了下,状作无意的去观察陆鹤南的神色。
只见陆鹤南仍低头认真地剥着鸡蛋,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是一只朴实无华的清水蛋。这样的景象虽诡异,却异常和谐。
而陆鹤南的神情认真到让郭院长不由得以为,他是在完成一件价值连城的工艺品。
郭院长摸不清陆鹤南的心思,只得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
“您看需不需要我们提前联系一下您在京州那边的医院,做一下病历交接?需要的材料我们已经连夜准备好了,还有什么没准备妥当的,您尽管开口吩咐我们。”
提前打过草稿的说辞终于说完,郭院长不由得长舒一口气,但也不知道这冗长的一番话,陆鹤南究竟听进去多少。
病房内安静到只能听见梁眷喝粥的声音,就在众人以为陆鹤南是在思考时,又见他轻叹一口气,然后对着正吃饭的那个姑娘指手画脚起来。
“别光喝粥,这还有小笼包。”陆鹤南见梁眷只专注于面前那碗粥,有些不悦。说完,他把装着小笼包的餐盒往梁眷面前推了推。
郭院长不由得大跌眼镜,难不成这姑娘也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女儿?
被误以为是大小姐的梁眷依言放下勺子,然后机械地拿起筷子,夹起一个小笼包轻咬了半口。
乖顺听话如梁眷,可陆鹤南还是不肯安生,他又指了指一旁的调料,温声道:“吃小笼包要不要蘸醋?我还给你带回来了点辣椒油。”
装乖装了半天的梁眷彻底怒了。
她狠狠将筷子扔在桌子上,声音听上去有些凶,连看热闹的黄大爷一行人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陆鹤南,你能不能有点礼貌,别人在说话的时候,你能不能给对方一点回应。”
顾及到这是在外人面前,梁眷还是给陆鹤南留了些面子,止住了想继续嗔骂的欲.望。
被凶了的陆鹤南依旧好脾气,只是口吻隐隐含着委屈:“可我跟你说话,你也没有给我回应。”
他殷勤周到,做小伏低的伺候她吃饭吃了半天,这心狠的姑娘竟一句话都不肯跟他讲。
梁眷被陆鹤南这话给噎住了,她长呼一口道:“早饭很好吃,我都会吃完的,你放心吧。”
话音一落,她眼神瞟向郭院长一行,然后对着陆鹤南下巴微抬,无声的暗示意味明显。
陆鹤南被梁眷逼得没法子,只得敛去脸上漫不经心的神色,拿出一部分精力去应对这些难缠的不速之客。
“郭院长,没什么可抱歉的,住院的这些日子医护人员对我都很尽心。我也不需要什么特殊关照,医院里大家都是病人,一视同仁就好。”
“而且,我只是想在这安安生生养病,所以也没必要大张旗鼓的吧。”
听见陆鹤南语气平和,郭院长稍稍放下心来,连连点头称是。谁知接下来陆鹤南话锋一转,登时让他变了脸色。
“至于是否回京州,就不劳你费心了,我在北城也挺好的。”陆鹤南说话的速度仍不疾不徐的,他甚至有功夫扯了一张抽纸去擦梁眷脸上的油渍。
“小陆总,您别让我为难。”郭院长声音拔高,顿时急切了起来。
陆鹤南微微一笑,但压迫感十足:“我不为难您,您也别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让我难堪。”
“您这话说的,我们哪敢给您难堪?”
面对郭院长的示弱,陆鹤南并不买账:“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已经将我的情况告知给了京州那边吧。”
郭院长笑容讪讪,对陆鹤南的话表示了默认。毕竟陆鹤南在陆家还只是小辈,虽位高权重却不是当家人,他哪有胆量不向上面汇报。
不过算时间,现在京州那边应该已经知道了陆鹤南在北城的情况。
果不其然,没有让郭院长在病房里和陆鹤南僵持太久,黎萍的电话打了过来。陆鹤南有挂任何人电话的胆量,但他独独不会对黎萍犯浑。
“喂,伯母。”接起电话的那一刻,陆鹤南的态度就和缓下来。
梁眷侧耳倾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实在太微弱,实在让人听不真切,她只能从陆鹤南的话语里推测出个大概。
“这次不是很严重,所以我就没跟家里说,怕您和伯父会担心。”
“是,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那边又说了寥寥数语,孝顺的陆鹤南就没法再坚持,他轻叹一声,还是应下来:“好,您别担心,我今天晚上就回去。”
陆鹤南在北城不会长待,这件事梁眷心里早有准备。可真到要再次别离时,就算准备再充足,也很难装作若无其事。
得知陆鹤南即将离开医院,小胖子也有点舍不得他。本该是睡午觉的时间,却吵闹着怎么也不肯闭上眼。
姚女士也懒得再管他,毕竟少睡一个中午也不会怎么样。
“妈妈,今年怎么还不下雪啊?”小胖子眼巴巴地望向窗外,稚嫩的脸上也染上忧愁。
听到儿子的话,姚女士下意识看向外面。
明明是中午,外面却是灰蒙蒙一片,,太阳被藏匿在云层里,连带着天空也阴沉沉的。将近半个月都是这个鬼天气,这是大雪将来的前兆。
算日子,今年北城的初雪,确实是比往年要迟上许多。
“哎哟,你也不是南方人,雪这东西也不稀奇。还不是年年都能见到,你又有什么好着急的?”姚女士收回目光,对在北城土生土长的儿子表示费解。
“小陆叔叔这不是要走了吗?”小胖子被妈妈吼了一通,肉墩墩的小脸满是委屈,“他还没见过北城的雪呢!”
这回答让姚女士一怔,片刻后她安慰道:“小陆叔叔是回京州,京州也会下雪的。”
小胖子还在不依不饶地嚷:“那不一样!北城的雪肯定比京州好看!”
听到小孩子的无心之言,梁眷收拾行李的手一顿,鼻头莫名有点发酸。
“嘿,我说你这病房可真让我难找!”一道陌生且聒噪的声音突然在病房内响起。
是任时宁及时的推门而进,打破了屋内弥漫的离别情绪。
“你不会小点声吗?屋里这么多人呢。”陆鹤南回身望去,不满地皱眉,警告意味明显。
见惯了大场面的任时宁,冷不丁被病房里的老老少少凝视,也登时有些不好意思。他悻悻的摸了摸鼻子,尴尬的向各位一一点头示意过后,才踱步到陆鹤南身边。
“你怎么来了?”陆鹤南撩起眼皮,睨了任时宁一眼。最后连客套都省了,话语里摆明是不待见他。
“萍姨给我打的电话,让我来医院接你,然后直接送你去机场。”
任时宁耸耸肩,表示这次不是他自己上赶着凑热闹:“而且她还千叮咛万嘱咐过了,要我务必亲眼看你登机。要不是我在北城事多,实在脱不开身,她估计会要我亲自押送你回去。”
听见“押送”二字,一直紧绷着的梁眷也忍不住笑开了,她倒了一杯温水递给任时宁,又看向陆鹤南:“你伯母这是有多不信任你啊,还得找个人来押送你回京。”
“我跟你说啊,陆鹤南这小子,从小到大阳奉阴违的事干的可不少!”
若要数落陆鹤南,任时宁来了精神头,他正欲对着梁眷再说些什么,却先对上陆鹤南那双漆黑清冷的眼。
陆鹤南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看得任时宁心里直打鼓,然后下意识噤声。
得,再说下去,这小爷又得生气,然后憋着坏早晚要他连本带利的还回来。
“他都做过什么啊?”梁眷正听到兴头上,收拾好东西就径直坐在陆鹤南身边,继续追问任时宁。
任时宁哪里还有再胡说八道的勇气,他猛地站起身,环顾了一下四周:“东西都收拾好了吧?那我就先拎到车上了!咱们医院门口见!”
陆鹤南随身带的东西不多,一个手提包就能全部装下。任时宁单手拎起包,快步冲出病房这个是非之地。
病房的门再次被合上,屋内重回一片寂静,一分一秒好难捱。
呆坐了一会,梁眷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笑容有些勉强:“你该走啦。”
陆鹤南闻声也瞥向钟表,指针所在的位置实在刺眼,像是在催促他这个外来者赶紧退出梁眷的领地。
“如果你不想我走,我也可以……”
“早晚都是要走的。”梁眷眼睫微颤,尽量让自己语气轻松,“别让家里长辈担心。”
告别既然不可避免,那就别拖泥带水。
在与病房内朝夕相处好几天的病友一一到过别后,陆鹤南和梁眷也慢吞吞的挪步到医院门口。
医院门前的台阶上人头攒动,两个人的肩膀靠的极近。全身上下被陆鹤南的气息包围住,梁眷分外贪婪这最后的温存。
眼看着任时宁的车已经出现在视线中,梁眷大梦初醒般停下脚步。
“一块上车吧,我先送你回学校。”陆鹤南见状也停下来,他垂下头,用气音小声征求。
梁眷摇摇头,拒绝的利落干脆:“不用了,华清和机场是两个方向,咱们不顺路。”
不顺路明明是字面上的意思,可陆鹤南却听得心里绞痛。
“快走吧,任时宁还在等你。”梁眷扬起笑脸,又把陆鹤南向前推了推。
梁眷过分坚持,陆鹤南拗不过她,只好听话的向前迈步。
陆鹤南拉开车门的那一瞬,梁眷忽然想起小胖子乐乐说过的那句话,然后下意识喊住他。
“陆鹤南!”
人潮如织的医院门口,陆鹤南应声回头。与梁眷视线相撞的那一秒,他感觉指尖发麻,书中所说的一眼万年,他在此刻突然明了了。
梁眷清了清嗓子,安抚好扑通扑通乱跳的心,才万般珍重的开口:“下雪的北城,真的很漂亮。”
你不应该错过下雪的北城。
也不能错过。
就像不能错过我一样。
第32章 雪落
回京之后的陆鹤南在黎萍的强烈要求下, 被迫放下手里所有的工作,安心在家静养。有了黎萍的放话,四九城那些二世祖、公子哥们也不敢再上门叨扰陆鹤南的清净。
除此以外, 黎萍专门还从国外订购了一套仪器,每天实施监测陆鹤南的心脏情况,只差再配备一个二十四小时随时看护的家庭医生了。
陆鹤南觉得这是小题大做,可为了让黎萍安心, 他顺从地接受一切安排,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在家养病的日子算不上无聊, 在陆鹤南眼中这种吃饱了就睡, 足不出户的生活可以说是相当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