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总,不是我不想做出点成绩来,实在是这个地方限制了我的发挥……”
视频会议里的金守臣苦着一张脸,四十多岁保养得当的他,硬是给自己光滑平整的脸上挤出几道皱纹来。
陆鹤南恰到好处的抬手,止住了金守臣刻意营造出来的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的难处。”
陆鹤南顿了顿,透明的平光镜后眸色深沉,商场上圆滑惯了的金守臣视线乱瞟,愣是没揣摩明白一丝一毫陆鹤南当下的情绪。
陆家的这位小少爷,究竟是真体恤下属,还是山雨欲来前的欲抑先扬啊?
“多谢陆总……”
金守臣心有戚戚的擦了擦汗,奉承话还没来得及说完,陆鹤南又语气平淡地施施然开口。
“我给你想了个补救措施,这周五晚上,你来北城,在麓山会馆,我和你当面详谈。”
时间地点一应俱全,容不得金守臣说一个不字,只得怔愣着应下。
贤惠的金太太听闻他要出差,还自以为是与平常别无二致的短途,只简单收拾了几件轻便的换洗衣物和必要证件。
只有金守臣自己知道,商务行李箱的夹层里,还夹着一张薄薄的纸。
那是他的请辞信。
补救措施?还能有什么有补救措施?对于一潭死水的盛州来说,唯一的补救措施大抵就是阵前换将。
金守臣想,他大抵是猜透了陆鹤南未说明的潜台词。
——
陆鹤南给金守臣定下的会面时间是周五晚上,携着好聚好散心态的金守臣却也不敢拿乔摆谱,真掐着时间周五晚上才到。
早在周三的清晨,他就乘坐普惠专用的商务机,提前抵达北城。连着两天,他没有闲情逸致感受北城的风土人情,只顾闷头提前踩点。
从他下塔的遥诗酒店,到麓山会馆的三条路线,他亲自开车,两天时间里,来来回回走上好几遍。哪条路上有学校,适逢学生放学,是否会堵车耽误路上时间?哪条路附近在修缮,高峰期间是否需要绕行?
所有可能出现的问题与差错,金守臣都细细在脑海里过上一遍,以此确保“面圣”路上的万无一失。
饶是这样,等他揣着已经被他揉得皱皱巴巴的辞职信,诚惶诚恐地提前半小时踏入麓山会馆时,侍应生却告诉他,陆鹤南已经到了。
“金总,您从这边电梯上去,直达三楼,陆总已经在会客厅等您了。”侍应生接过金守臣身上的外套,微微躬身,替他指明路线。
金守臣咽了咽口水,没急着迈步,小声反问:“陆总什么时候来的?”
回答这个问题不算透露隐私,侍应生略一思忖,实话实说:“大概是半个小时前。”
半个小时前?
听到这话,金守臣头上的汗更多了。他不敢再有丝毫耽搁,三步并做两步的踏上电梯,出了电梯后又一路狂奔,凌乱慌张的样子瞧不出一点龙头企业高层的样子。
会议室的门是半敞着的,金守臣略微平复了下呼吸,敲门走进的时候,除却陆鹤南,麓山会馆的主人,任家的公子任时宁也在。
“哟,是老金来了啊。”面朝大门而坐的任时宁第一个注意到金守臣,他站起身,热络地招呼。
金守臣和任时宁哪里相熟?不过是在几场峰会和企业开业剪裁的时候,有过几次擦肩而过的缘分。
“任总好。”金守臣放下公文包,讪笑着擦了擦汗,将所有的人际圈在脑海中仔细回忆一遍,而后自作聪明地寒暄。
“常听莫小姐提起您,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见金守臣冷不丁提起莫娟,任时宁神色凝滞,连笑容都僵硬在脸上。这时候的他和莫娟还没有和好,莫娟的不告而别仍是他心头久拔不掉的一根刺。
金守臣不知道莫娟和任时宁的前尘往事,心事重重的他也没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垂着头,仍兀自与任时宁说着有关莫娟的种种。
“莫小姐在普惠,可以说是我们陆总的左膀右臂。有她在,普惠的行政安排都顺畅了许多呢!”
“是吗?”任时宁咬着牙应和,回头望向陆鹤南的眸光里,也迸发出几抹寒光。
普惠的行政管理是就此顺畅许多,可任家在北城却是乱成一锅粥了。
“好了,老金。”
一直憋笑的陆鹤南躲开任时宁的审视,重重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揽住金守臣的肩膀,温声打岔。
“你改日再和任总聊我们普惠的莫小姐,现在该借任总的风水宝地一用,聊点和普惠有关的其他事了。”
普惠的莫小姐被陆鹤南说得别有一番风味,任时宁棱角分明的一张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最后只得恨恨地退出门去。
任时宁一走,宽阔复古的会议室里,就只剩下寂静。
金守臣跟着陆鹤南在沙发上落座,两手规矩地放在膝头,后背僵直,双腿并拢,活脱脱像他二十多年前,刚去陆家求职那般模样。
陆鹤南看出金守臣的紧张,倾身拿起桌案上的茶杯,亲自为金守臣倒茶。
“我约的另一个人,还没来,咱们先聊。”
金守臣捧着茶杯,苦笑着点头称是。
陆鹤南约的其他人?大概是要接替他位置的亲信吧。普惠在盛州一处再没落,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不能将这好山好水的地方,砸在他手里。
金守臣如是想着,芳香四溢的茉莉花茶滚进他的喉咙里,他也只品出茶底的苦涩,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老金,你在普惠也有两年了吧。”陆鹤南眯着眼睛回忆,房间里没有其他人,他的做派也轻松随意了许多,语气温和的像是闲聊。
谈及过往,金守臣的鼻腔也有些酸:“有两年了,我是在陆总大学毕业那年,进普惠工作的。”
“是,我记得。”陆鹤南点了点头,又倾身往金守臣空了的茶杯了添了些茶。
“那时候普惠的总部刚迁到京州,还没在大陆站稳脚跟,堂姐怕我没有可用的人,所以才把你调派到了我这里。”
听到陆鹤南毫不避讳地提到陆雁南,金守臣握着茶杯的手一抖,滚烫的茶水飞溅到他的手背上,他也恍若未觉。
陆鹤南不动声色地将金守臣的无措看在眼里,他扯起嘴角,轻笑起来,口吻抱歉:“我记得你是江州人,这两年拖家带口的住在盛州,实在是委屈你了。”
眼见陆鹤南要说到正题,自尊心极强的金守臣垂下眼,放在膝头的手向后伸,想去拿放在背后的公文包。
还没等金守臣摸到公文包的一角,他就听见陆鹤南清了清嗓子,沉稳有力的给予他救赎。
“你是堂姐派来的人,我自然是信得过,不然我也不会把东北大区交到你手里。”
用得发旧的公文包被金守臣牢牢地攥在手里,只要拉开拉链,轻轻一扯,那张道尽二十年辉煌与心酸的辞职信,就要被交到陆鹤南手上。
陆鹤南将金守臣的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他知道让金守臣千里迢迢来北城一趟,会让不少人会错意。
但他对金守臣业绩不满意是真,对他仍旧给予厚望也是真。
在陆鹤南这里,驭下的第一条就是要恩威并施,刚柔并济。
言简意赅、不让把说明说透,让金守臣揣着心事,提心吊胆地思虑一路是威;等金守臣自己想通这两年的得与失,他再放低姿态予以谅解,这是恩。
“外界那些有关陆家的传闻,你不用信,也不用觉得夹在我和堂姐中间左右为难。你要知道,我陆鹤南的陆,与陆雁南的陆是同一个陆。”
一笔写不出两个陆字,哪有那么多供看客闲聊消遣的你死我活?
陆鹤南垂眼转了转腕表,再抬眼时,一片微风和煦:“普惠未来在东北地区的发展,还要多靠你费心了。”
金守臣握着公文包拉链的手一僵,然后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久久不能回神。
一片死寂的会客室骤然投射进几缕亮光,紧闭的房门打开,是任时宁去而复返。
跟在他身后的,是刚刚下课的梁眷。
陆鹤南起身去迎的间隙,金守臣别过头,飞快地拭掉眼角的两滴清泪。
“人我给你领来了啊!”对着陆鹤南,任时宁仍旧没好气。
陆鹤南先是牵住梁眷的手,而后拍了拍任时宁的肩膀:“多谢宁哥。”
任时宁冷脸拂开了陆鹤南的手,口吻认真又淡漠:“要是真想写,就早点把我的莫娟还回来。”
对着任时宁这话,陆鹤南哑然失笑,笑意哽在喉头,一时之间他竟忘了辩解。还是梁眷先反应过来,为他解了围。
“时宁哥。”梁眷学着陆鹤南的样子,唤任时宁唤得亲近,却没注意到陆鹤南平静的眸光中神色一暗。
自小受西方文化熏陶的任时宁,这个时候绅士风度十足,见梁眷开口劝和,崩坏的面庞,也有了几分温和的表情。
可这温和的表情还没多维持上几秒,就又被彻底敛去。任时宁倒是忘了,陆鹤南的女人,怎么会是个任人拿捏的小角色?
“首先,莫娟姐不是你的所有物,严格意义上来说,你与她除却淡泊的同学情分之外,再无任何私人瓜葛。”
任时宁眉心重重一跳。他与莫娟将近七年的纠缠,在梁眷这里,竟然只配得到一句淡泊的同学情分,毫无瓜葛。
震怒的呼吸还没等喘匀,任时宁就又听见梁眷冷冷清清地开口。
“第二点,莫娟姐如果想回来,没人能拦得住她。她现在既然不愿意回来,也没人能逼她,就算是她深爱的你,也不行。”
这算是打个巴掌,给个甜枣吗?任时宁气极反笑,瞥向梁眷的目光里,半是玩味,半是嗔怒。
“我倒是忘了,让莫娟从我身边离开的始作俑者,是你。”
向来伶牙俐齿的梁眷蹙了蹙眉,满肚子劝解的话也都被任时宁的态度憋回原处。
任时宁的视线在梁眷和陆鹤南的脸上反复流连,最后咬着牙,语气恨恨道:“你们两口子,还真是一丘之貉,般配得很。”
梁眷被这句“一丘之貉”气得噎住,又因那句“两口子”而羞红了脸。那张俊秀的脸上,一时间精彩纷呈。
陆鹤南到底是占了年纪大,性子沉稳的好处,听见任时宁的怒骂,还能垂下眼,姿态谦卑的卖乖。
他捏了捏梁眷的手心,语气温柔的教导:“眷眷,还不赶紧谢谢宁哥,他平日里可是很少夸人的。”
——
金守臣这一周的心情,可谓是像坐了一次过山车那般精彩。
饭碗不保带来的冲击,是哀大于惧。而此刻看见陆鹤南和那个年轻活泼的女大学生并排坐在一处,确实十足十的惊恐。
陆鹤南最近身边有个女人,这事普惠上下无人不晓。但这种豪门秘辛,也是他能看见的?不会饭碗又不保了吧?
和梁眷四目相对的刹那,老滑头金守臣连忙移开视线。
“陆总,那……你先忙,我就先走了。”
就算并肩坐在沙发上,陆鹤南仍牵着梁眷的手不放,拇指轻轻揉搓梁眷娇软的虎口处,而后向金守臣射出一记眼风。
“去哪?人我是给你请的,你走了,她跟谁谈合作?”
金守臣差点没惊掉下巴,茫然地抬起头,呆怔问道:“和谁谈合作?”
陆鹤南姿态优雅的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指了指坐在他身旁的梁眷。
“为你介绍一下,这是梁眷。华清大学在读的学生,也是微电影的编剧,现在算是我们普惠的合作方之一。”
郑重其事的说完了一大串正经名头,陆鹤南才意兴阑珊地抬起头,沉稳的语气里,相比比刚刚多了些不多见的温柔。
“除此以外,她还是我的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