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守臣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对着陆鹤南不该有的坦诚,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惊惧。
虽然他已经受陆鹤南感化,也了解了陆家姐弟的情深,明白做探子什么的,不过是他电视剧看多了,过分脑补出来的剧场。
但此时此刻,他真的很想给陆雁南打一通电话,一五一十的汇报一下陆鹤南这看起来略显荒唐的举动。
陆鹤南像是猜透了金守臣心里所想,他哼笑一声,语气悠悠的开起玩笑:“放心,不会杀你灭口,我谈恋爱这件事,家里人都知道。”
作为“陆家老臣”,金守臣多嘴又问得更深入了一些:“这个家里人是指?”
陆鹤南蹙起眉,看向金守臣时像在看一个傻子:“还能指谁?我堂姐,大哥,大伯与伯母。”
他语气轻飘飘,说到大伯与伯母时,也是一派理所当然。
金守臣倒吸了一口凉气,浑浊的眼睛慌乱地眨了眨,片刻后又恢复从容。
有了陆鹤南这句话,他可以坦然地坐在梁眷对面。望向梁眷时的眼神,也不自觉地掺了些天然的敬重,就像看向任何一位陆家人那样。
陆雁南和陆琛的知晓,或许有可能是小辈之间的相互袒护。但陆鹤南大伯陆庭析的知晓,则是为这段不被豪门世俗所容许的恋情,盖棺定论。
梁眷这个家世平平无奇,不被世人所看好的陆家儿媳,竟被陆家当前的掌权人陆庭析,点头承认了。
在这其中,陆鹤南为此做了多少努力,又付出了多少代价,金守臣不敢想,也想不到。
这些话陆鹤南从未与梁眷说过,只当这是一段自然而然,顺理成章被长辈看好的恋爱。梁眷蓦地心里一酸,连带着手心也濡湿一片。
第84章 雪落
普惠与梁眷的具体合作商谈事宜, 是金守臣的主场。层级更高的陆鹤南也没有喧宾夺主,只安静的坐在梁眷身边,端茶倒水, 做个合格的摆设。
金守臣一开始顾及着梁眷与陆鹤南的关系,在利益方面不敢太得寸进尺。博弈了两个回合,眼见陆鹤南没有为梁眷开口说话的意思,他才渐渐拿出平日里压价碾压对手的气势。
商场上的合作, 自然各为其主,谁管你是谁的女朋友。
梁眷到底是个未出茅庐的大学生, 面对气场全开, 讨价还价杀红了眼的金守臣,她渐渐也有些吃不消了。
饶是这样,她也没向坐在身旁的陆鹤南开口示弱。
其实,他们与普惠的合作,无论怎么算,都是普惠更吃亏。念着这一点,梁眷的脸上一直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陆鹤南临时为东北地区接下的这份合作, 让金守臣毫无准备, 他只能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上, 起草一份合同初稿, 把最基本的要求先行定下。
其余细节, 可以等他回到盛州后, 由秘书再做补充。
聊了一大通, 最后的最后,金守臣才想起来问梁眷微电影的名字。若不是微电影的名字需要写进合同里, 想必他永远也想不起来询问。
毕竟电影叫什么于他而言,都无所谓, 只要普惠能从中得利就好。
“梁小姐,刚刚忘记问了,你们的微电影叫什么名字?”金守臣敲击键盘的手没停,甚至连目光都没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
梁眷捧着玻璃杯,指腹不安地在杯身上摩挲,而后笑了一下,缓缓答:“忆兰因。”
“忆兰因?”金守臣敲击键盘的手一顿,小声呢喃了一遍,而后好奇地反问,“是兰因絮果的那个兰因吗?”
“对。”梁眷笑了笑,放下玻璃杯,一字一顿答,“我起名的缘由,就是因为兰因絮果这个成语。”
作为一个出色的原创工作者,梁眷耐心地回答着金守臣的疑问,眼角余光丝毫没注意到陆鹤南的怔忪。
“好文艺的名字。”金守臣毫不吝啬自己的赞叹,可薄薄的透明镜片下,也隐隐含着名为惋惜的情绪。
他刻意扬起语调,语气故作轻快地调侃:“看来这个电影的结局,不算太好。”
兰因二字永远离不开絮果,既是忆兰因,那想必絮果已经结成。
梁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金守臣是无心随口问的,并不是真心对电影结局感兴趣,她也就没多费口舌的解释。
微电影的名字既然已经知道了,合同的相关空白处也被一一填完。金守臣滑动鼠标滚轮,大致检查了一下合同的雏形,自认没什么问题后,才抬头向陆鹤南请示。
“陆总,我这边没有什么问题了,您需要看一下吗?”
金守臣小心翼翼地问着,手指推动电脑,将屏幕的方向朝陆鹤南那边拨动。
“不用了。”陆鹤南抬手止住了金守臣推动电脑的动作,声音缓缓深入人心,“你做事,我还是信得过的。”
为了这句信得过,年近五十的金守臣差点泪洒当场。眼泪积蓄的同时,他又在心里狠狠唾弃了一遍前两年在其位,不谋其事的自己。
“那陆总,您先去忙,我在这继续完善一下合同的其他细节。。”
受到重用的金守臣好似打了鸡血一般,原本打算回盛州丢给秘书的工作,也决定在北城亲力亲为。
“好,那就辛苦你了,有事随时联系。”
陆鹤南心里有疑问,急着带梁眷离开,便也没留下继续和金守臣寒暄。捞起梁眷扔在沙发边上的挎包,没等她和金守臣多说几句道别的话,就牵着她的手急冲冲的往外走。
社交场合离别时不成文的规定之一,就是目送。
看着那对步履匆匆,却也养眼般配的背影,金守臣心里止不住发笑。直至陆鹤南带着梁眷走远,他才任由自己放肆的笑出声来。
看来在下属面前时刻沉稳得体的陆总,在心爱的女人面前,也是个不懂得怜香惜玉的愣头小子。
金守臣边笑,心里边止不住发酸。他在普惠工作时间虽不长,却是个实打实的陆家心腹老臣。早在当年大学毕业,他沾着是陆庭析学弟的这层关系,直接进入陆家名下的企业工作。
工作上,他与陆庭析虽是层级相差很大的上下级。实际的私交里,两个年过半百的中年人,却也掺杂着年少时的师门情谊。
也正是为了对得起陆庭析的这份情谊,他才先后做小伏低,跟随在陆雁南、陆鹤南姐弟俩麾下,替陆庭析用心扶持小辈。
如若金守臣说,陆家三姐弟是他看着长大的,没人会觉得他恬不知耻。因为,事实如此。
尽管陆梁二人的背影,早已消失在走廊尽头。镜片后,浑浊的一双眼,仍固执地望向远方。直至眼眶发酸,真的有泪要落下,金守臣才讪讪地眨了眨眼,笑自己真是越老越矫情。
拭泪的电光火石间,他好像突然明白,陆庭析为什么默许这段注定会惹其他豪门嗤笑的恋爱了。
豪门婚姻,讲究门当户对,讲究强强联合,讲究利益共生。一段长远又完备的婚姻所要考虑的所有前提条件,归根结底,都与其背后家族的长久稳定有关。
只要名字前冠着的那个姓氏,仍是通往金钱与权力的唯一有效符咒,就无人会关心名字下的那个人是不是一具行尸走肉。
一具了无生气的行尸走肉,或许更能赢得家族掌权人的欢心。不具备自我思想、不再对未来抱有期望的傀儡,才能更为自己所用,才能创造更稳定的价值。
陆庭析是具有铁血手腕的陆家掌权人,可他也有豪门当中难得一见的舐犊情深。
他要陆家永远蒸蒸日上,却也不愿看见三个小辈成为陆家通天的垫脚石。
陆雁南和陆琛手腕上的桃花红线,或许还在空中飘荡,悬而未决。而陆鹤南手腕上的那条红线,却早已尘埃落定到嵌进骨血。
将陆鹤南抽筋剥骨,剔除红线的代价,陆庭析赌不起。他唯有默许、祝福,这一条路可选。
空旷的会议室里,金守臣长吁短叹的独自感慨了好久。直至一通突兀的电话铃声响起,打断了他所有的思绪。
来电的是一个属地北城的陌生号码。在北城,与金守臣唯一有瓜葛,有牵扯的人,只有合作伙伴梁眷。
电话接通,手机听筒里传来一道清丽干练却也陌生的女声。
“喂您好,是金总吗?”
不是梁眷的声音,金守臣内心的猜测被否定,蹙眉反问:“我是,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苏月吟。”电话另一端的女人顿了顿,笑着为自己的身份添砖加瓦,“是《忆兰因》那部微电影的导演。”
——
金守臣可以不在意微电影的名字,陆鹤南却不能不在意。
梁眷执笔的那个剧本,他是真真切切地从头看到尾的,他分明记得,剧本扉页标题那栏的三个字,不是稍有留白的忆兰因。
而是一个更赤.裸.裸的悲剧化名字——误终生。
故事的结尾,是形单影只,人到中年的陈灿仪,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与年少时的男友擦肩而过。曾经那段过分刻骨铭心的爱情,造就了陈灿仪的悲情结尾。
尽管他很不喜欢这个结尾,他也不得不承认,误终生这个名字对剧情的整体诠释,可以说是恰如其分。
今天麓山会馆客人众多,为了不耽误任时宁迎来送往,陆鹤南事先将车停在了山脚下。
为了和梁眷有一段清净的路,他拒绝了侍应生用摆渡车将他们送下去的提议,而是选择握着梁眷的手,迎着月光一步一步,慢慢向山下走。
早春夜晚,微风中仍带着点点寒意。陆鹤南指尖掐着烟,冰凉的指尖贪婪地享受着这唯一的一点温存。
可手里的烟总有燃尽的时候,余生的温暖总要靠身边人与他相互依偎。
陆鹤南掐灭烟,下意识紧了紧与梁眷十指相牵的那只手,问话时的声音里,掺着些自己察觉不到的颤抖:“电影的名字,什么时候改的?”
误终生、忆兰因,那被过分美化的真相与结局,是因为什么?因为他吗?陆鹤南任由自己走进早就闭环好的逻辑旋涡里,周身的种种隐秘指向,让他没胆量拨开迷雾。
梁眷闻言脚步一顿,口吻讶异:“你还记得电影之前的名字?”
“当然。”陆鹤南一贯从容冷肃的脸上,浮现出深深的自嘲。
他怎么会不记得?陈灿仪的爱情轨迹,与梁眷当前的人生步伐空前一致。他当然有充足的理由将虚幻的陈灿仪,视为梁眷自以为的人格缩影。
陈灿仪因为年少不可得的一段情而误了终生,那么梁眷呢?都说作者的笔下情绪,是作者的真实内心写照。那么梁眷也觉得与自己相识相爱,是误终生吗?
“我一周前改的,时间太匆忙,只来得及跟组内的同学商量一下,还没有经过赛事组委会的同意呢。”梁眷垂下眼睫,答得随意。
一周前?陆鹤南心弦一动,冥冥之中与缘分相关的时间线也蓦地对上。一周前,正是他陪梁眷去找剧组人员开会,他恰好翻阅剧本,撞破梁眷笔下秘密的那天。
心中向来不准的直觉忽然那么强烈,强烈到让他有了狂妄的底气,认为这有变数的一切是与自己有关。
陆鹤南停下脚步,偏过头,目光直直地望向梁眷,仿佛要将她望进心里:“为什么要改?”
月色下,梁眷本就白皙的脸显得过分柔和。被陆鹤南这样盯着,她忽然觉得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难为情。
“原小说是我在大一的时候写的,那个时候还没谈过恋爱,所以笔下的一切与爱情有关的悲欢离合,也仅靠臆想。”
梁眷吸了吸鼻子,脸上的绯红也渐渐染到耳廓:“可现在,我谈过了。”
“谈过之后呢?”陆鹤南一错不错地盯着梁眷,问的咄咄逼人。
梁眷歪了歪头,踢踏着脚下山路上的石子,脸上带着小女孩独有的娇憨与羞怯:“谈过之后,会怀疑自己当时写的结局,是否符合人物的感情逻辑。”
“什么逻辑?”陆鹤南紧抿着唇,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惊扰了梁眷,生怕她要改掉即将呼之欲出的答案。
“陈灿仪真的会觉得自己被误了终生吗?”梁眷的脚尖踩在石子上,却迟迟没有踢出的动作,她屏住呼吸,轻声反问。
陆鹤南声音干涩,讷讷地答:“我不知道。”
梁眷倏地抬起头,接着问:“人海中与恋人擦肩而过的那刻,她还恨吗?她真的释怀了吗?她真的放下了吗?”
没再等陆鹤南回答,梁眷一锤定音般给出答案:“深切爱过,不得善终的人,怎么会释怀?怎么能放下?”
情绪天翻地覆的转变不过一瞬间,陆鹤南心里绞痛,他忽然又拿不准了。最后只得用梁眷提到的字眼,犹疑地试着给出答案。
“所以,是恨?”
“不。”梁眷否定的干脆利落,抬眼望向陆鹤南时眉眼弯弯。历尽千帆终不悔、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模样,仿佛要与她笔下的陈灿仪彻底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