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里没有开灯,昏暗的屋子里, 唯一的光源全部来自窗外——那高悬在无尽黑夜的月亮。皎洁的月光穿过层云, 不由分说地洒进屋内,然后轻轻映在梁眷的脸上。
今夜的月光过分柔和明亮,照亮了梁眷脸上残留的泪痕,也照亮了陆鹤南心里的缺口。深深一道,像山巅处突兀的断崖。
陆鹤南半撑着胳膊坐起来,而后轻轻侧身将梁眷身子放平。
蓦然脱离陆鹤南的怀抱,梁眷睡得有些不太安稳, 陆鹤南怕吵醒她, 只好撑着身子, 维持着那令人不舒服的动作。
等待的间隙, 陆鹤南一错不错地望着梁眷, 审视怀疑的目光在她的脸上久久停留。
他不是在审视怀疑梁眷, 而是在审视自己, 审视这份爱来得是否不合时宜,也怀疑一切自以为是的行动。
多可笑, 一个极度自信到病态自负的人,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把握, 竟是因为自己的爱情。
一场漏洞百出的爱情。
察觉到梁眷急促的呼吸,渐渐归于平稳绵长,陆鹤南抬手活络一下自己酸麻的手臂,而后轻手轻脚的下了床,再绕到梁眷平躺的那一侧,径直坐在了地上。
“怎么这么爱哭啊?”
陆鹤南笑着摇了摇头,随后叹息一声,指腹轻轻划过梁眷的脸庞。自下巴开始,一寸一寸上移,仔细拭掉早已干涸成伤疤的泪痕。
“谈恋爱之前,好像也没怎么见过你掉眼泪。”
泪痕拭去,他却久久不愿意收回手,粗粝的指腹停留在红嫩的唇瓣上,似抚摸似摩挲。陆鹤南半眯着眼,像是陷入回忆。
初见时的梁眷,有着天不怕地不怕的生命力。面对斗不过的校领导,竟然敢自毁前程地追到饭局上,用那双执着又有韧劲的眼睛,为自己的室友讨一个公道。
那时她的气场虽然稚嫩,却有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然,让瞻前顾后的上位者都下意识地为之一震。
可现在,梁眷明明还好端端地处在自己的视线之内,陆鹤南却猛地发觉,自己在一点一点剥夺她最为耀眼的生命力。
“是因为我吗?”他语气喃喃地发问,带着深深的不确信。
夜凉如水,能清醒回答这个问题的,只有陆鹤南自己。
他扯着嘴角,笑得很牵强:“原来光是和我谈恋爱,就已经让你这么累了,那结婚之后该怎么办呢?”
豪门的女人不好做,更何况陆家也不仅仅只是一个拿金钱堆砌出来的豪门。
梁眷心里以为的那些堪比沟壑的差距,还是太小。
站在宛若无人之巅的高位上,手里紧握着世人平生都难以企及的资源,一举一动,自然皆受公众瞩目。
每一个微小无意的举动,也能被轻易捕风捉影,然后放大、深扒,让深藏的隐私变得无所遁形。
就像年轻时的黎萍,本与陆庭析是郎才女貌的一对。一场家世相当又有真心真情的婚姻,却因为多年无子,而备受社会舆论质疑。
圈子内人人赞叹的贤内助,在外却是世人看客口诛笔伐,嬉闹取笑的对象。
千金贵胄般的黎萍尚且如此,那么梁眷呢?
这个家世平平,无实在底气傍身的姑娘,该如何在这复杂虚伪的环境里自处?想必自嫁进陆家的第一天起,就要成为无良媒体笔下的常客。
这个还没真正踏入陆家,就已经深深陷入自我怀疑的姑娘,该如何守着这份不被世人祝福看好的爱情,与陆鹤南走到地老天荒?
其实豪门哪有那么多不能为外人所道的秘辛?不过是蜷缩在豪门里小心生活的普通人,敌不过一浪高过一浪的人言可畏。
一次又一次的遍体鳞伤后,猛然发觉自己那为数不多的勇气,不够度过余生,只够亲手了结自己。
可就连化蝶解脱的那刻,也是凶手口中唏嘘不已的丑事。
支离破碎的豪门惨案,陆鹤南见过不少,他简直无法想象成婚后的某年某日,梁眷也会成为这本诀别诗中的一章。
陆鹤南无力地倚在床边,胳膊搭在膝头,垂眸深深沉沉地舒了一口气,低沉的嗓音一开口就自动温柔下去。
“我不想放你走,可我也不要你这么累。”
又静了半晌,陆鹤南咬着唇,回眸望向梁眷安稳的睡颜。深深沉沉的一眼后,无声逼自己妥协。
他抬起手,不带任何情欲的抚一抚梁眷的脸,而后整个人倏地颓然下去,颤着声音小声开口,像乞求:“再努力一下好不好?”
这乞求像是无止境的索取,不带任何能拿得出手的诚意。陆鹤南怔忪片刻,反应过来后,几不可闻地笑了笑。
眼睫轻颤,右手紧紧攥拳,带着股不怕疼的狠劲,哪怕红痕下隐隐有血渗出,他也依旧笑得很平静。
几轮呼吸间,陆鹤南平复下来,他用没沾染血的那只手去轻触梁眷的脸庞,眼神温柔眷恋,像是在预演告别。
但开口时,他却说得很平淡,甚至连一丝停顿都没有。
——“如若到了你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放你走。”
去过普通人的日子,去过没有我的日子。
去过你本该拥有的,拥有无限生命力的好日子。
有些承诺,需要泣血。
可我保证,决不食言。
今天的月亮很漂亮。
可注定不是令人得偿所愿的满月。
——
夜里将近一点,周身疲惫的陆鹤南才看见来自金守臣的三个未接电话。下意识地回拨过去后,他才反应过来这个时间点打电话,有压榨下属的嫌疑。
手指刚要落在挂断键上,那边却接了起来。
“陆总?”金守臣试探着唤了一声,声音清明,不像睡熟后被吵醒的模样。
陆鹤南含着烟,声音嘶哑地反问:“还没睡。”
“有事憋在心里睡不着。”
夜深人静的时刻,再紧绷的人也不自觉地懈怠下来。意识到自己这话说的不妥后,金守臣连忙找补:“主要这件事,事关梁小姐,所以有点为难。”
陆鹤南的脸色凝重了片刻,深深吸了一口手里的香烟后,波澜不惊地反问“怎么讲?”
金守臣咽了咽口水,对着陆鹤南的这份冷静,他心里莫名有些慌。果然冷心冷情的人才能成大事,听到跟自己女人有关的事,也能口吻如此冷淡。
“昨天下午,您和梁小姐离开后,我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自称是《忆兰因》的导演苏月吟,挂了电话后,我又让人核查了一遍,打电话的确实是导演本人。”
导演?陆鹤南对电影剧组的导演没什么印象,那天在艺术学院,与梁眷一同从会议室出来的女生好像也不是导演,而是演员。
他掸了掸烟灰,轻轻应了一声,示意金守臣继续。
“那位导演的意思是,由于个人原因,《忆兰因》她将不负责后续掌镜拍摄,所有拍摄班底也会在近日撤离剧组。普惠与其投资一个注定会流产的微电影,不如投资一个各方面都更出色的,也方便普惠在东北地区做品牌宣传。”
金守臣言简意赅地传达完苏月吟的话,然后静静等待陆鹤南的决断。
“那位导演开出什么条件了?”
陆鹤南回的很快,问话是煞有其事的正经模样,让金守臣真的有那么一时片刻以为,他这位高高在上的陆总真的要为利舍情。
金守臣明明提着口气,却越说越不自信:“对方需要的资助款项,比梁小姐提的要少三层,电影中的有效广告时长不变。”
“条件开的确实很诱人啊。”听完金守臣的话,陆鹤南笑出声来。
一支烟也恰好燃到尽头,他捻灭烟头,公事公办地询问:“你是怎么想的?”
“如果考虑私人感情的话……”老奸巨猾的金守臣,为了保险起见,朗声打起官腔。
陆鹤南想也不想就打断金守臣的话,眉眼间尽是冷肃:“不用考虑私人感情,就考虑普惠利益。”
这话听得金守臣心里直打鼓,脑海中飞快地整理了一下思绪,老老实实答:“如果考虑普惠利益的话,理所应当应该与那位苏导演合作。”
“为什么?”陆鹤南再问。
金守臣不自觉地挺直脊背,隔着一通电话的距离,他却好像觉得自己身处在普惠的会议室里,接受陆鹤南咄咄逼人的询问。
“团队完整性、能力成熟度、获奖可能性,以及利益转化率,这几点综合考量下来,梁小姐不占任何优势。”
“说的不错。”靠在阳台栏杆上,陆鹤南垂眸点了点头。
可他的语气听起来太过意兴阑珊,让惯会揣摩圣意的金守臣也拿不准陆鹤南到底在想什么?难道真的要为了那么点蝇头小利,就和自己的女朋友起不痛快?
陆鹤南不是个小气的人,这么做没道理。
“所以陆总,您的意思是?”拿不准的事,中流砥柱金守臣只能耐着性子问。
回应他的,是听筒里传来的“啪嗒”一声,陆鹤南点燃了烟盒里的最后一支香烟。
今晚烟瘾很大,以至于破了戒。
长长的一支香烟掐在指尖,陆鹤南却没往嘴边送,他盯着那徐徐燃烧的橘红色烟尾愣神。直到一支烟燃烧大半,他才语焉不详地反问。
“老金,你说东北地区有这么多擅长做营销宣传的公司,我为什么放着现成的不用,去投资一群名不见经传的大学生?”
金守臣答不上来,从业这么多年来,他习惯于无条件地执行上面的决策,却对背后决策的原因从不深究。
不常用的脑子,早就生锈了。
但他大概率这辈子都坐不到决策者的位置上,所以就不操那份心了。
可眼下陆鹤南问到了他头上,他不能不想。
“因为……”金守臣皱着眉头,支支吾吾说不个所以然来。年近半百的人了,脸憋得通红,活脱脱像个十几岁被老师问住的学生。
陆鹤南掐着烟,笑着打趣,语气还算温柔有耐心:“你该不会真以为我只是为了哄女朋友开心吧?”
“怎么会呢?”金守臣嘴上是这么说的,可心里的小人却忙不迭直点头。
陆家的这几辈人里,只有陆鹤南的父亲陆庭相无财务能,还是个混不吝。虽然娶了来自高门大户的宋若瑾,但婚后这么多年花花肠子还是不少。
有时望着那相似的眉眼,金守臣忍不住想陆鹤南会不会也走他父亲的老路。这辈子,都与忠贞二字无缘。
陆鹤南没空跟金守臣搞什么循循善诱,关子没卖太久,他就一字一顿地给出答案。
“因为民心,因为容易被无限放大的社会舆论。”
电光火石间,金守臣忽然明白一切。
勤勤恳恳的老百姓最注重的就是教育,从助力来自高等学府的学子“拍电影圆梦”入手,那宣传效果比包圆商厦的LED显示屏,不知道要强上几百倍。
可既然这个出发点带着善意,它背后就不能隐藏着丝毫上不了台面的事,比如:背信弃义,在与梁眷签订协议之际,转投苏月吟。
让利再大又如何,易被反噬的大船,陆鹤南从来不上。
哪怕梁眷的这个剧组,真的濒临解散,那普惠的最好做法也是清清爽爽地从华清电影节中抽身,转做其他宣传。
投资苏月吟,于公于私,都绝无可能。
陆鹤南的这一环套一环的逻辑,让金守臣心惊。这样的心计与前瞻性,丝毫不亚于陆庭析选定的接班人陆雁南。
“陆总,我明白了。”体悟过后的金守臣敛去玩笑,声音里透露着内心的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