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很轻,轻到要与这自山间穿过的风融为一体。可她的目光又是那么坚定,坚定的像是永远不会倾覆的长河。
温柔的包容一切。
她说:“她仍爱着。”
就算此去经年,不得善终,她也仍爱着。
深爱着。
所以没有误终生,只有忆兰因。
回忆没有絮果的兰因。
第85章 雪落
横亘在《忆兰因》剧组最大的拍摄阻碍, 已经被顺利解决。这件事距离板上钉钉,也只差明晚金守臣将起草好的合同打印、签字、再盖章。
有陆鹤南在其中作保,梁眷不认为会再出现什么差错。
高悬在心尖上的石头轻轻落地, 弥漫在梁眷头顶的阴霾也被彻底横扫。进了家门,就将身上的外套、手里的挎包通通丢到沙发上。然后赤着脚一路小跑,钻进卫生间的浴缸里。
天知道,她有多久没能彻底放空、舒舒服服的泡个澡了。
陆鹤南笑得无奈, 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梁眷身后,将外套与挎包一一归置好, 又提着总被梁眷抛之脑后的拖鞋, 推门走进卫生间。
听见推门声,舒舒服服躺在浴缸里的梁眷,猛地睁开眼惊呼一声,而后欲盖弥彰地捂住胸前,嗔怪地望向陆鹤南。
“你怎么不敲门?”轻柔的嗓音里,尽是埋怨。
“我在自己家里,敲什么门?”陆鹤南将拖鞋放在浴缸旁, 直起身后佯装讶异地挑眉, 笑得无赖。
“再说了。”陆鹤南顿了顿, 灼热的视线仿佛能越过浴缸里若隐若现的泡沫, 径直在那片无暇的雪白上, 来回游移。
“说……说什么?”明知是在做无用功, 梁眷却仍固执地双手捂住胸前, 颤声问。
看见陆鹤南那双眸色渐浓的眼睛,她是真的有点怕了, 连带着说话都变得磕磕巴巴。那如浓墨般的幽深无尽,她只在床上起起落落的瞬间, 零星见过几回。
可现在这样的场景……梁眷越想心里越没底,床上的经验她还没攒够呢,她不想现在就玩得这么花。
陆鹤南失笑一声,笑梁眷的外强中干。他垂下眼睫,哑声戏谑道:“你浑身上下,哪里我没见过?”
梁眷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忽然觉得自己交叠抱胸的一双手格外碍眼。四散缭绕的水蒸气下,那双温柔澄澈的眼睛里,氤氲着薄薄的一层雾气。
眼波流转,似羞似怯,落在陆鹤南的眼睛里,分外勾人。
“你继续,我先出去了。”喉结不安地上下滚动了两番,察觉到焦躁压不下去后,陆鹤南垂着头,沉声撂下这么一句。
房门重新合上,作为擅闯者,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观江府二十八楼静谧的平层里,陆鹤南身后是极尽暧昧,惹人遐想的潺潺水声,身前是清冽的溶溶月色。
指尖夹着烟,缥缈的白色烟雾萦绕在朦胧月色前。陆鹤南掸了掸烟灰,一个从不重欲的人,正强逼着自己从那水声中回神。
人生头一遭,他竟觉得挂在天际,永远也无法触及的月亮,也不过如此。
大伯陆庭析的电话,正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的。
视线下移,落在手机屏幕的名字备注上不过一瞬,陆鹤南就掐灭了手里的那半支烟,连脊背也下意识挺直。
“喂,大伯,您还没睡。”陆鹤南笑着开口,口吻亲昵又恭敬。
陆庭析哼笑了一下,没答陆鹤南的问题,不痛不痒地反问:“回国了?”
“是,十天前回来的。”陆鹤南捏紧手机,答话的声音里掺着些不易察觉的紧张。
这一问一答的局促架势,倒让一贯从容沉稳的陆庭析怔忪了片刻。
他蓦地想起了七八年前,陆鹤南还在读高中,因为讲不知轻重的兄弟义气,和隔壁学校的男生打架,被两边学校的领导在胡同里抓了个正着。
那时的陆鹤南虽然被母亲宋若瑾接回了家,却因为多年的隔阂,与父母并不亲近。故而家校联络表上,还是习惯性的留下陆庭析与黎萍的电话。
接到学校的电话后,放下手头所有工作的陆庭析和黎萍几乎是同时到的。两个人在学校大门前碰头,提着气做足了思想准备后,才挽手踏进学校。
进了学校,见到所谓的一应领导,层级远在他们之上的陆庭析自觉卸下架子,以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家长姿态,脸上陪着笑道歉。
而黎萍虽说在外也有自己的事业,但到底还是有慈母之心的妇道人家,见到脸上带伤的陆鹤南,就忘记了陆庭析的事先嘱咐,当着众人的面,带着哭腔就扑了上去,生怕陆鹤南的心脏出一点波折。
陆鹤南就读的是京州有名的公立高中,学校也一直奉行公平公正做教育,故而从来不在私下里对学生做背景调查。
一通电话,冷不丁喊来陆庭析这尊只在电视屏幕前才能见到的大佛。自认见惯了大世面的校长边鞠躬,边擦冷汗。
到了最后,连京州教育局的几位领导也被惊动,以为是陆庭析私访慰问,心惊胆战地驱车赶到后,才知道是一场乌龙。
场面一时之间,滑稽到了顶点。直至陆庭析黑着脸,强打着精神,和教育界的一行人,吃了顿不痛不痒的饭,这事才算堪堪了结。
自知理亏的陆鹤南揽着黎萍,从上车到下车,一路上都不敢和陆庭析有丝毫的眼神交集。
直至临睡前,被书房里伏案处理公务的陆庭析沉声叫住,两个不是父子,却亲如父子的男人,才迎来那夜的第一次对视。
今夜,隔着一通电话,陆鹤南紧张答话的样子,让从不沉湎回忆的陆庭析,短暂地思念了一下往昔。
那个最初被黎萍抱回来,只有小猫那般大,时时刻刻需要他看顾庇护的孩子,早已在眨眼间长大。
所以眼下这难得一见的承欢膝下,要格外珍惜。
“十天前就回国了,也不知道回家里看看,你伯母很想你。”陆庭析压下温情思绪,硬逼着自己摆出家长的谱。
在家里,他与黎萍向来分工明确,严父慈母,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这么多年,哪怕小辈的这三个孩子,都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这项默契也从未被打破。
陆鹤南抿了抿唇,小心措辞:“大伯,我现在在北城,打算回京之后再回家探望您和伯母的。”
“北城?”陆庭析冷哼一声,不辨喜怒,“果然是有了媳妇忘了娘!”
被调侃的陆鹤南面上一热,脸上隐隐有些挂不住。沉默许久后,仍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令人左右为难的问题。
亲情与爱情的比重该如何确定?不在同一个赛道上的两种情感,不该被放在同一个天平上来回衡量。
好在过来人陆庭析没再继续为难,他放软声音,不自在地再次开口问:“那姑娘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
陆鹤南停顿了下,记忆堆砌,很多话哽住喉咙,可淡笑过后,他也只是多补充了一句:“我和她都挺好的。”
不过就是三个字,陆庭析却忽然放下心来。他在心里静了几秒,脑中一直紧绷的那根弦忽然也松了。
挺好的就好。再多华丽辞藻形容铺垫,也比不过这简简单单的一句——我和她都挺好的。
陆庭析不擅长说温情的话,电话被一直静默侧耳聆听的黎萍夺过去。
“什么时候带回家看看?”
不等陆鹤南回答,黎萍又笑着说道:“早点定下来,我和你伯父也能彻底放心了。”
她的口吻很急切,养尊处优惯了的女人,在这一刻,与其他盼望子女早日成婚的中年妇女相比,别无二致。
黎萍一开口就有抚平人心的能力,陆鹤南见电话那头换了人,周身也不再那么紧绷。
他沉沉的舒了一口气,勾唇调侃:“伯母,见家长这种事,不是应该男方先去女方家吗?”
“哦!对对对!”黎萍一拍脑门,暗骂自己的唐突,赶忙找补,“你去姑娘家的时候,手脚麻利一点,嘴也甜一点,给人家父母留下一个好印象,别像你大伯似的不会来事!”
教育侄子的同时,黎萍不忘朝身侧共度半生的丈夫投去一记白眼。
吵吵闹闹中,陆鹤南笑着应下一切经验之谈,直到身后水声渐停,房门打开,陆家那位板上钉钉的儿媳妇,边用毛巾擦着头发,边探头探脑地朝阳台投来视线。
电话也在此时恰好挂断,陆鹤南放下手机应声回头,隔着不远不近的几步距离,和梁眷视线交织。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梁眷站在原地,她被陆鹤南看得心虚,以至于没敢向前迈出一步,只敢轻声喃喃地问。
陆鹤南将手机扔到沙发上,撩起眼皮,漫不经心地朝梁眷走去,满不在乎道:“没什么,就是被家里长辈私定终身了。”
“是吗?”梁眷没听出这是个玩笑,她心里一抖,强装镇定的应了一声,低头咬着唇,面上瞧不出一丝波澜。
梁眷的模样太过云淡风轻,就连善于洞察人心的陆鹤南也险些被她骗过去。若不是她擦弄头发的手莫名顿住,陆鹤南还以为这姑娘对此当真毫不在意。
“失望吗?”走至梁眷身边,陆鹤南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毛巾,垂眸认真擦起捧在手里的长发,静静等待她的回答。
手上的毛巾被男人夺去,梁眷只能低头拨弄睡裙上的带子来分散思绪。抽离掉心里那唯恐天下不乱的个人感情,理智与自尊重新掌控梁眷阔别已久的灵魂。
“有什么可失望的,做不了主的感情,就要好聚好散。”她唇边噙着笑,一字一顿,答得不卑不亢。
这句好聚好散被梁眷说得太冷冰冰,逼得陆鹤南眸色晦暗,下颌线咬的很紧,擦弄梁眷的头发时,手上也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
明明头皮被扯得生疼,梁眷偏咬着牙,一声不吭。
陆鹤南被气急,在黎萍那里得来的好心情也被这句好聚好散给击的粉碎。沉默半天,语气恨恨带着嘲讽:“你倒是看得开。”
梁眷心里忽然也来了气,她微微用了力道,梗着脖子,挣脱陆鹤南的掌控后,不甘示弱地回头去望。
四目相对的那刻,她陷进那双冷漠的桃花眼里,所有引以为傲的勇气也在刹那间被全面击溃。
此时此刻,站在陆鹤南身前的梁眷,不再是初见时,那个为替室友讨公道,仅凭借一腔孤勇,就敢挑战整个华清权威的侠女。
她患得患失,不再是从前的自己。
爱让人胆怯,也能让人一退再退。
“看不开又能怎么样?”梁眷带着哭腔反问。
姣好的面庞上有两行清泪划下,陆鹤南心里顿时慌了,眼中冰冷化开,怔忪间竟忘记抬手替她拭去眼泪。
轻飘飘的眼泪,不管不顾地重重砸在地上。
梁眷扯起唇角,边哭边笑:“你要是真的有了合适的人选,我除了给她腾位置,让自己不那么难堪外,还能有什么选择?”
难听的话,终于在今天点破。
早该清醒的,哪有什么平等?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
第86章 雪落
歇斯底里到最后, 梁眷是缩在陆鹤南怀里,哭着睡着的。
原本个子高挑的一个人,身子蜷缩在床上一角, 抬眼望去只余小小一个,像玫瑰的花蕊,漂亮也易枯萎。
看见梁眷在睡梦中仍紧蹙眉头,陆鹤南想, 他大概不是个合格的养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