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柔发现,他主动提问的次数比以往多得多。在此之前的多数对话里,李怀舟主要负责陈述作答,很少挑起话题。
这是不是表明,他有了进一步深交的打算?
“身边有朋友在学,我看她画得挺轻松。”
姜柔喝了口水:“而且,我对人物肖像很感兴趣。”
李怀舟没出声,示意她往下说。
“我喜欢观察人的长相和表情,尤其是不容易一眼看出的细枝末节。”
姜柔道:“疤痕的数量,嘴巴和眼睛的弧度,皮肤粗糙还是细腻,有没有一闪而过的微表情……每个人的脸上都有故事,很有趣。”
不过——
她苦闷叹气:“想法是有的,结果到现在,我连素描的门都没摸到。”
货架前,李怀舟把一袋薯片推向内侧归位,塑料包装摩擦出轻响。
他开口,似乎只是随意一问:“我呢?”
姜柔:“什么?”
她朝货架望去,李怀舟也恰好侧身。
灯光映着他苍白清癯的脸,一双眼比夜色更黑。
“从我的脸上,”李怀舟问,“你看出什么?”
这不是个简单的问题。
短暂沉默后,姜柔狡黠笑起来:“你想知道?”
“嗯。”
“正好,我想练习一下人脸的轮廓。”
现成的素材不用白不用,姜柔说:“不如这样,我一边画你,一边观察,然后告诉你答案,好不好?”
唯恐李怀舟不答应,她飞快补充:“和上次一样,你站着别动就行,我很快画完。”
凡事一回生二回熟,李怀舟当过她的模特,这次也点头应下:“好。”
他同意得这么快,反倒让姜柔有些惊奇,紧接着欢呼一声,从包里找出纸笔:
“我画的时候,你最好不要有任何动作和面部表情。尽量别玩手机,如果觉得无聊,可以看看视频听听音乐。”
两人迅速敲定。
李怀舟站在灯光与月色交融的一隅,姜柔打开素描本,用目光描摹他的面孔。
清瘦,阴郁,棱角分明。
她逐渐找到恰当的形容词。
李怀舟拿起手机打开一个视频,用来解闷:“开始吧,你可以随意分析。”
手机里的解说声微弱流淌,是条社会新闻。
“你很瘦,大概率是长期饮食不规律导致的营养缺失。”
姜柔起手,画下第一笔:“额头有道疤,左边眉骨上也有,应该是几年前落下的。”
李怀舟想抬手摸一摸她所说的疤痕,思及姜柔“不动”的嘱咐,生生忍住。
姜柔的视线来到他眼睛:“眼里有红血丝,最近很疲惫,或睡眠减少。”
那是一双平静的眼,瞳孔深邃如潭,初看只觉死水无澜,当她全神贯注地凝视,才发觉其中翻涌的暗流。
她不禁好奇,李怀舟看似淡漠的表面下,究竟在想什么?
没人说话,铅笔沙沙,混杂收银台上的视频声响。
姜柔一顿。
上一条新闻结束,主持人开始了下则播报:
“昨夜,现年十七岁的高中生徐静茹于清水河附近失踪,已失联二十四小时,疑似沉寂多日的连环杀手再度作案。”
“广大市民若有相关线索,请拨打警方热线。”
“第四个了?”
姜柔停下手里的动作,难掩愕然:“凶手不是很久没作案了吗?会不会只是普通的离家出走,这个女孩赌气不和家里联系?”
比起她的不安,李怀舟镇静许多:“再赌气,看见铺天盖地的新闻,也该回家。她到现在仍旧没消息,说明出事了。”
他看了眼姜柔愁云满布的脸:“还要画吗?”
姜柔点头,重新握好笔:“希望她没事……”
她从小就有平心静气的能力,可以很快平复情绪,专心致志去做某件事。
春蚕啃桑般的声音渐次响起,姜柔不时抬头,把李怀舟的面庞印入脑海。
颧骨高,下颌线条偏硬,习惯性抿着唇,是个不常笑的人。
对于失踪女生的遭遇,他似乎并不共情,自始至终保持着冷漠的平静,连皱一皱眉毛都吝啬给予,是个典型的局外人。
相较于他,姜柔像惊弓之鸟。
因为受害者都是女人,他身为男性,在这起凶残至极的杀人案里置身事外了吗?
李怀舟问:“还看出什么?”
姜柔猛然回神。
“你的眼神很特别。”
她斟酌着措辞:“和其他人不一样。”
“能详细说说吗?”
“你看人的时候……”
姜柔想了会儿:“很冷静,通常带着审视,不像个一根筋。”
李怀舟没出声。
“有时候我真挺好奇,你在想什么。”
姜柔心血来潮:“这起杀人案,你怎么看?”
李怀舟不答反问:“你呢?”
“我?”
她直截了当:“凶手是个纯粹的变态,抓到后建议立刻死刑。”
两人第一次交谈的那天,姜柔也曾气势汹汹骂过“变态”。
李怀舟喉咙里溢出笑音:“还有吗?”
“我对犯罪刑侦之类的不太了解,不过这几天看了很多分析。”
姜柔沉吟着思索:“凶手八成是男性,绑架杀害年轻女孩,是为了满足征服欲。”
“征服欲?”
“如果只追求杀人的话,他没必要把受害者囚禁十五天,加以折磨。”
“有个科普博主说,凶手内心压抑,有很强的自卑感,负面情绪积累到一定程度后爆发,促使他选择用谋杀来宣泄。”
“囚禁折磨是因为,他在生活中得不到想要的尊重和掌控感,于是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凌驾于受害者之上——他享受主宰别人生死的感觉。”
姜柔滔滔不绝地说完,一锤定音:“总体来说,这是个心理扭曲、现实不顺、软弱至极、活该下地狱的混蛋。”
便利店陷入古怪的死寂。
她没得到应答,仰头去看李怀舟。
他依旧是不露形色的模样,安静、疏淡、不声不响。
姜柔却没来由打了个冷颤,像被潜藏在暗处的蛇一口咬在脊椎。
“很有道理。”
怪异的感觉只持续两秒,李怀舟对她笑了笑:“所有受害者都被凶手囚禁过十五天,他应该有独门独栋的住所。”
“对,”姜柔接茬,“而且在独居。”
杀人和抛尸必有动静,凶手家里如果有其他人,一定会察觉猫腻。
“我们能想到的,警察都知道吧。”
铅笔在她手里转了个圈,姜柔说:“江城的自建房成千上万,只凭这些线索,根本没法精准定位。”
这起案子的凶手极为警惕。
作案地点选在荒郊野外,一没人证,二没监控,在受害者遗体上,更是找不出半点DNA和指纹残留。
毫无证据,谁都拿他没辙。
姜柔越想越丧气:“拜托警察尽快把他逮捕归案吧,这么吓人,我连一个人回学校都不敢,每天都胆战心惊的。”
“你走大路坐地铁就好,跟着灯,别去偏僻没人的地方。”
李怀舟说:“等我上白班——”
感应门突然开启,夜风卷着雪花扑进来,有新顾客走进便利店。
他噤了声。
等客人走向一旁的货架,李怀舟开口,音量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我值白班的时候,夜里有空。你下课后,我可以送你回去。”
“这太麻烦你了。”
姜柔受宠若惊。
“不麻烦。我一个人住,下班回家没事干,很无聊。”
李怀舟笑笑,安抚她不用紧张:“就当顺路散步。”
眼下的江城人心惶惶,女性独身在外,总归有风险。
有人愿意一路护送她,无疑是意外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