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音量不高,没什么起伏,像冷寂的冰:“意外而已。踩脏了鞋,我们赔你清理费。”
男人没想到姜柔还有同伴,火气过了,不想惹事,悻悻骂一句:“晦气!”
他骂骂咧咧地转身,快步消失在长街尽头。
姜柔总算卸下浑身紧绷的力道,长出一口气。
她在微微发抖。
“抱歉,我……”
只吐出三个字,姜柔像失了力道:“谢谢。”
李怀舟皱眉:“还好吗?”
看她的反应,实在不像普通的受到惊吓。
“还好,我只是——”
更多的话语卡在喉间,上不来落不下,像把粗糙的刀。
姜柔踌躇不定,咬紧下唇。
她眼中的惊恐尚未散去,面色苍白如纸,立在雪中,像可怜的、孤苦无依的小兽。
良久,等身体不再颤抖,姜柔抬起右臂,轻轻撩开衣袖一角。
失去了衣物遮挡,手腕暴露于冬风之下,一道狰狞的长痕清晰可辨,如同蜿蜒的蛇。
那是人为造成的伤口。
她觉得难堪,不多时便拉回袖子,把疤痕遮挡得严严实实。
李怀舟的喉音很沉:“是你姨父?”
他居然仅仅看了一眼就猜中,姜柔目露惊讶,对上李怀舟探究的目光。
……
很好,就是这样。
别紧张。
你刚刚演得很好。
姜柔在心里对自己说。
故意撞上那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故意踩住他的鞋,故意在他发怒时,回想往日记忆,展露与当初如出一辙的、不正常的恐惧。
李怀舟一定会问你,怎么了。
他咬上了饵。
要怎么回答?
……
姜柔闭上眼睛,深呼吸。
李怀舟是江城连环杀人案真凶的话,什么样的女人,最合他心意?
柔弱的,无助的,只能依赖他的。
仅仅这样,还不够。
听完李怀舟从小到大的故事,几乎在霎时间,姜柔便明白了,要如何接近他、迅速拉进和他的关系。
——共情。
粗鲁的打骂、蛮横的羞辱、让人窒息的家。
与之相似的经历,姜柔再熟悉不过。
她不介意揭开那段血淋淋的过往,让自己在李怀舟心里的形象再低一点、弱一点。
直到他再无防备。
直到强与弱彻底翻转。
嘴唇小幅度翕动两下。
姜柔妥协般笑了,声如游丝,脆弱柔软:“对……是姨父。找个咖啡厅吧?我慢慢告诉你。”
第16章 姜柔
姜柔的自述·一
我出生在江城的一个普通教师家庭,爸妈希望我温顺讨喜,所以给我取名叫“姜柔”。
老实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他们的期许相去甚远。
爸妈虽然严格,但我们的家庭关系还算和睦,如果没有发生那起车祸……
算了,不说这种没有意义的假设。
高一那年,我爸妈去世,姨妈将我收养,把我带去她家生活。
姨父是个严肃的男人,我爸妈在世时和他关系不好,少有往来,所以当了这么多年的亲戚,我一直对他没什么印象。
从第一天住进姨妈家起,我就察觉到,姨父不欢迎我。
他的态度不难想通,毕竟我和他非亲非故,彼此毫无感情,在他眼里,是个纯粹的拖油瓶。
我开始有了寄人篱下的自觉。
勉强称得上幸运的是,姨父虽然不待见我,但没表现出特别明显的排斥,顶多冷着脸,偶尔夹枪带棒说几句话。
后来我渐渐发现,不止对我,他对姨妈竟然也是类似的态度,甚至更加颐指气使,似乎让姨妈做任何事都理所当然——
饭菜不合心意就摆脸色;打牌输了钱要回家冲她发脾气;每天晚饭后,他都躺在沙发上,命令辛苦一整日的姨妈去厨房洗碗。
没错,是完完全全命令的语气。
明明是夫妻,相处起来,却像主仆一样。
高中要住校,我只在周末和寒暑假回家。姨妈对我非常好,每次假期,都要做满桌子的饭菜等我放学。
怎么说呢,我姨妈是典型的老好人,对谁都和颜悦色,哪怕被姨父无缘无故冷嘲热讽,她从来不生气,只低头默默不说话。
现在想想,可能那也是一种“习惯了”吧。
让人忘记反抗的习惯,我觉得很可怕。
起初,我以为这种不平等的压迫就是姨父姨妈婚姻生活的全部,直到某个周日,被收养的一个月后,我发现了异样。
当时是夏天,整座江城热得难受。我放假回家,姨妈照例做了不少菜,那一天——
我记得很清楚,她穿着件白色衬衣,长袖。
可气温那么高,她在厨房里忙来忙去,又累又热,穿长袖做什么?
没多久,我知道了答案。
姨妈热情地招待我,伸筷子去夹菜,送到我碗里的时候,袖口自然上移。
我看见她一小截手腕上骇人的淤青。
姨妈迅速拉下袖子,对我解释,是昨晚不小心磕碰到桌子边缘了。
简单的磕碰,能造成那么大片的红肿和乌青吗?
看形状,倒像是被人用手重重钳制后留下的。
吃饭时姨父在场,我没多问。等吃完饭,姨父去找朋友打牌,姨妈留在家洗碗,我跟她进了厨房。
我问她,手上的伤痕真是源自磕碰吗?
姨妈隔了好久,才敷衍地笑着告诉我:“当然,要不还能是什么?”
“我可以看看吗?”
我又问。
姨妈说:“没事,就撞了一下,有什么好看的?”
她越遮掩,越说明有问题,哪怕是当初只有十六岁的我也明白,这是个太好猜的答案:
我的姨父,在家暴姨妈。
一段日子后,放暑假时,我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
起因是件普普通通的小事。
姨父打牌输去半个月的工资,一整天心情糟糕透顶,正巧姨妈做晚餐少放了盐,成为他发泄情绪的对象。
“老子在外面辛辛苦苦挣钱,回家就吃这种东西,跟潲水有什么区别?”
也许因为我在场,姨妈少有地顶了句:“盐不够再加就行,你说话这么冲干什么?别吓到孩子。”
他们后来又争吵了什么,我只剩下模糊的印象,唯一记得清楚的,是姨父抬起右手,一耳光打在姨妈脸上。
“啪”的一声响,姨妈踉跄扶住桌角,脸颊浮起血红指印。
我被吓懵了。
当时的我还不知道,反抗会引来更多的暴力。
我试图向姨父据理力争,挡在姨妈面前告诉他,他不该那样做——
然后,我眼睁睁看他朝我也举起右掌。
绝对压迫性的暴力,是不讲道理的。
我挨了姨父一个耳光,姨妈吓坏了,哭着把我护在身后。姨父还在不停地骂,我从小被教导敬上爱下,第一次听见那么多污言秽语。
等他骂累了摔门离开,我才后知后觉,原来我一直在发抖,一直在掉眼泪,停不下来。
抱歉……说得语无伦次,我已经很久没回忆过当年的经历了。
姨父走后,姨妈对我说了很多句对不起。
很讽刺对不对?作为施暴者的姨父毫无歉意,她这个受害者,反而对我心怀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