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她,类似这样的家暴持续多久了?
她说“很久”。
一个含糊其辞的答案。
我追问:“五年?十年?”
姨妈没回答。
我又问:“报警呢?您身上有伤,他算故意伤害吧?”
姨妈急得直摆手:“报警?那怎么行?好歹我们做了十多年夫妻,是一起过日子的人。再说,这是家务事,没犯法,哪个警察会管?”
我难以理解:“但他一直在打您!如果不报警,您想过离婚吗?”
姨妈看着我,轻轻摇头:“我这腿,一个月能赚几个钱?离了婚,我和你怎么过日子?”
——姨妈小时候出过一次事故,右侧小腿神经受损,丧失了知觉。
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加上娘家重男轻女没文凭,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能干些零零散散的活,薪水很低。
一旦离婚,我和她的生计都成了难题。
我本来打定主意要安慰她的,到头来,却成了她不断在开解我。
“以后多待在房间里别出来,也别和他顶嘴。你越犟,他下手越狠。”
“你高中还有两年毕业,等考上大学、找到工作,就熬出头了。乖,别怕。”
我问她:“那您呢?”
姨妈没吭声。
于是我说:“等我工作,您就和他离婚,跟我一起离开江城,去外面看看吧。”
姨妈还是没讲话。
我抬头才发觉,她不知什么时候已泪流满面,泪水淌过青紫的颧骨,渗进皱纹里。
她伸手抚过我的脸,对我说:“好。等你挣钱了,就接姨妈享福。”
那只操劳过度的手长满老茧,一道道裂口之间,是经年累月的伤。
我以前从没发现过。
自那以后,我有意避开姨父。
但也是从那一天起,姨父不再顾及我在场,家暴更频繁、更肆无忌惮。
周末和寒暑假,成了我最害怕的时间段。
姨父习惯在饭桌上大发雷霆,谁敢反驳一句话、露出一丝不满的表情,就要遭受他的辱骂和毒打。
在此之前我没想过,原来侮辱人有那么多种方法。
他会把姨妈推倒在地,居高临下看着她的瘸腿,极尽所能地贬低:
“除了我,没人要你。”
“我愿意养着你和姜柔,你们该感恩戴德。离开我,你俩怎么活?”
“我兄弟的老婆贤惠又能干,你怎么不学学人家?”
“我这是在教你规矩,知道吗?”
荒唐得不可理喻。
在他口中,姨妈仿佛是个一无是处的累赘。但洗衣做饭的是她,操持繁琐家事的是她,打苦工赚钱补贴家用的也是她,他怎么能仅凭轻飘飘几句话,就抹杀姨妈的一切?
至于我……我也会被打。
起初是因为我在家暴时护着姨妈,遭到他的迁怒,后来他打得多了,渐渐变成顺手的习惯。
他当然也骂我,“赔钱货”、“拖油瓶”、“晦气东西”……姨妈想拦他,被一拳挥在脸上,鼻血流了满地。
我被打得最狠的一次,是有天忍无可忍告诉他,再动手,我就去报警。
姨父听完后的表情,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他居然咧开嘴笑了。
“报警?你去啊。”
他说:“这种破事,你觉得能关老子几天?等老子出来,第一个就弄死你。”
……我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逃不出去,反抗不了,慢慢地,考大学找工作、尽快带姨妈逃离那个家,成了我唯一的精神寄托。只有想着这件事,我才能咬牙撑下去。
就是在这个时期,我开始抵触所有陌生男性的靠近。
距离太近,我下意识远离;突然被搭讪,我觉得窒息;如果对方朝我举起右手……我一定会做出防备姿态。
我至今还记得,一次同桌男生拍我的肩借笔,我被吓得差点尖叫出声——他伸手的那瞬间,我以为又要挨耳光。
对姨父的恐惧,像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万幸,我一天天熬到了高中毕业。
报考大学时,我纠结很久,原本的计划是去省外,离江城越远越好。
但后来想想,如果我离得太远,姨妈再被家暴,受了伤生了病,有谁照顾她?
所以,我选了江大。
你问现在吗?现在我过得还不错,早上散散步看看论文,下午来上素描课放松心情——这你是知道的。
姨妈与我仍在保持联系,我隔三差五会给她打视频电话,或带她找个不错的饭店吃东西。我们说好了,等我毕业找到稳定的工作,她就离婚搬出来住。
要说有什么烦恼的事……我依然很怕和男性接触。
我看过心理医生,对方说我有点创伤后应激障碍,对姨父的暴力行为形成条件反射,从而泛化成对整个男性群体的抵触。
得到的建议有很多,参加互助会、积极和其他人建立联系、进行放松训练……
我努力在做,但收效甚微。你能明白吧?经年累月叠加起来的恐惧,很难被彻底根除。
回想一下,你是我目前关系最近的男性了。
跟你在一起的感觉,和其他人不一样。
与你相处,我能短暂忘记高中三年的回忆,像正常人一样说说笑笑。这段日子,有你照顾生病的我、送我安全回学校、每晚陪我说话,我真的很开心。
谢谢你。
我想说的大概就是这些,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尽管问吧,没关系,是你的话……我没什么好瞒的。
第17章 李怀舟
李怀舟坐在咖啡店的窗边,听姜柔断断续续聊起从前。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完以上种种,他还是产生了异样的感觉。
惊讶、恍然、怜悯,以及难以言说的愉悦。
原来如此。
借由姜柔敞露心扉的自白,过去很多让他疑惑的细节,在此刻有了答案。
她面对陌生人过于反常的畏惧、回避与男性肢体接触的习惯、时不时拢紧外套的动作……
就连在饭馆和面店吃东西,姜柔也总要往里侧避一避,不碰到端菜上来的老板。
一切源于姜柔的应激反应,她渴望得到更多安全感。
李怀舟默默分析。
姜柔是他的同类,却又与他完全相反。
他们都经历过暴力和羞辱,不一样的是,姜柔至今生活在姨父留下的阴影里战战兢兢,而他,成为了掌控权力的那一方。
哪怕嗜虐的父亲原原本本重新出现,李怀舟也能毫不犹豫,一刀捅进他心脏。
确切来说,李怀舟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就是没亲手杀了他。
那个自以为是、只敢对孩子发怒的混账。
“你父母去世,应该留有遗产和事故赔偿。”
李怀舟问:“不够你和姨妈离开他,两人生活么?”
“我爷爷以前生过重病,家里的钱,全拿去填了医药费的窟窿,还欠下几个亲戚的债。”
姜柔苦笑:“至于赔偿……货车司机家境拮据,没有赔偿能力,我只得到最基本的交强险。姨妈如果和姨父离婚,离开江城去外地安家,那笔钱不够;但留在江城,又肯定会受姨父的纠缠骚扰。”
进退两难之下,只能等姜柔长大,足够赚钱养活自己。
“你念大学后,他还打你吗?”
“收敛多了。我寒暑假很少回家,没怎么和他见面。”
强撑的笑容没能维持下去,姜柔连牵起嘴角都难:“不过……几个月前,他因为酗酒丢了工作,隔三差五来找我要钱,疯狂打电话发短信、守在校门口堵我、不断联系我的辅导员……我快被逼疯了。”
“钱,你给了么?”
姜柔点头,神情冷下来:“我上大学后,做过不少兼职,攒了点钱。他收留过我三年,来要钱时,我把大部分存款还给了他,权当日后两清,划开界限。”
她咬牙:“但他是个赌棍。”
有过第一次,就有后来的无数次。
从外甥女手上讨来的钱很快被用光,那男人得了一回便宜,往后每每缺钱,都要给她发消息。
循环往复,不知餍足。
这是段远远称不上愉快的往事,姜柔一度讲不下去,眼眶通红。
说到最后,她平复好情绪,反倒轻轻笑了:“所以听你说起家里的事,我第一反应是——”
“我们是相似的人,你一定可以共情我的感受。你不觉得,我姨父和你爸爸很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