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昼夜颠倒,作息很难调整吧?”
她很快接话,听得出语气里的关心:“晚上什么牛鬼蛇神都有,你自己也小心些。”
李怀舟点头,手握扫码枪在商品条码上掠过,红光明灭,发出短促的滴声。
区别于前几天偏咸辣口的熟食,这次姜柔买了不少清淡的水煮鸡胸肉。
“是给街道口那些野猫吃的。”
姜柔解释:“我在地铁站总遇上它们,冬天这么冷,得让它们吃点儿肉填填肚子。”
李怀舟笑笑,在心里做出评价:庸俗又无用的施舍。
“你上下班的时候,应该也见过它们吧?”
姜柔忽然问。
李怀舟:“……见过。”
他少有地继续补充:“它们怕我。”
“怕你?”
姜柔惊讶:“为什么?”
“不知道。”
比起她的讶异,李怀舟不急不缓,掌握对话节奏:“也许是因为,我看起来很凶,不像好人。”
“你?凶?”
不出所料,姜柔把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两遍,哑然失笑:“有吗?你的样子,和这个字完全不沾边。”
天真的,愚蠢的,自以为是的女人。
多可笑,姜柔在对一个连环杀手表达善心。
看着她,李怀舟体会到扭曲的快意,他将她玩弄于股掌,而姜柔一无所知。
当她知道眼前的人犯下过三起惨无人道的命案,姜柔会有怎样的表情?
还有刀锋割破她喉咙的时候……
不能再想下去。
李怀舟收回思绪:“真的?”
他适时垂下眼帘,眉间压出下撇的弧度,一点点,不用太多,状若失落。
“真的。”
姜柔果然正色,急忙安慰:“你只是性格内向、不爱说话而已,其实挺和善的。要说‘不像好人’,那晚来找茬的混混才是,还有——”
空气微妙地凝固。
她打了个寒颤,拢紧衣领。
李怀舟发现,这是姜柔的惯用小动作,用以缓解恐惧和紧张。
姜柔的音量小了许多:“还有那个杀人魔。”
李怀舟抬眼看她:“嗯?”
“他的杀人手段那么残忍,心理肯定特别扭曲。”
姜柔见他表现出一点兴趣,受鼓励似的分享心得:“我听人说过,小猫小狗的直觉很敏锐,对坏人警惕心非常强,见了他,才是真的要绕道走呢。”
两人的谈话进行这么久,直至此刻,李怀舟眉头舒展,总算露出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这点姜柔猜得没错,他把第三具尸体丢进护城河后,被一只野猫幽幽看了许久,李怀舟刚一迈步靠近,它便发出嘶哑的尖啸,一溜烟没影了。
“和善?”
他说:“你是第一个这么形容我的人。”
这不是假话。
在李怀舟的记忆里,收到最多的评价,是“阴沉”。
早在上小学时,他就因孤僻的个性受到排挤,小孩们背地里议论他不合群,被李怀舟沉着脸瞪过去,吓哭了其中一个。
这家便利店的店长也不止一次告诉他,可以改改脾气,别对谁都是冷冰冰的态度,不像收银,倒像是去要债的。
连他亲生父母都常常骂:“你摆这张死人脸给谁看?晦气!”
当“怪咖”、“哑巴”、“透明人”成为李怀舟如影随形的标签,随之而来的,是铅笔盒里蠕动的蚯蚓,被水彩笔涂满谩骂的课本,和父亲暴怒下摔碎的瓷碗。
碎瓷片划破皮肤后的疤痕,至今残留在他掌心。
今天的闲聊到此为止,眼看手里的热狗即将放凉,姜柔终于意识到时间不早,向他作别:“我先走了,明天见。”
她讲话习惯带笑,高扬的尾音像一簇野火,硬生生把冬夜燎开道口子。
也让李怀舟想说的话全堵在喉头,不懂怎样才是最合理的回应。
应付姜柔,比他日渐熟练的杀人更难。
姜柔的背影在风雪中远去,李怀舟无言目送,一动不动,维持嘴角上扬的弧度。
便利店的感应门打开又合拢,等她彻底消失在视野范围之内,他的笑容一分不剩,像剥落的墙皮簌簌坠地。
伪装太久,面部肌肉僵硬发酸。
四下静极,只剩身前的关东煮汤锅咕噜噜冒着热气,李怀舟没发出响动,望向其中一颗浮动的鱼丸。
惨白、圆浑、在混浊汤汁里无意识浮沉,不可避免地,让他回忆起尸体沉入河水时的头颅。
乌黑长发在水中四散,如同招摇的水草,遮掩苍白面容。那些属于过往被害者的、模糊的五官,在想象里扭曲着,全数化作姜柔。
右手痉挛般抽搐了一下。
他收拢五指,用紧握刀柄的姿势。
所以……
李怀舟冷静地想。
尽快找个机会,杀了她吧。
第3章 姜柔
今天的雪下得格外大。
姜柔结束了素描课,一边顶着冷风走出写字楼,一边向同行的好友诉苦:“画画好难,我的透视和光影一团糟,完全不像你那么有天赋。”
陈幼宜走在她旁边笑:“因为我从小就在学啊,等你熬过新手期,也会越来越熟练的。”
两人相识多年,小时候是门对门的邻居,现在都在江城读大学,关系很好。
陈幼宜问:“等会儿你还要去便利店?”
“嗯。这种天气,外卖员送餐也麻烦,不如直接去吃点热乎的。”
“你上回不是说,和那里的店员认识了?他人怎么样?”
陈幼宜扫她一眼,瞥见姜柔松垮的围巾,停了脚步侧过身来,帮她整理:“围巾又乱了,不怕着凉吗?”
“人挺好的。”
姜柔乖乖朝她一笑,仰起下巴,方便对方动作:“他话不多,很耐心——不知道那帮混混还会不会来找他麻烦,真过分。”
“不管是混混还是那店员,全都不清楚底细。最近江城很乱,你单独在外面,切记安全是第一位,知道吗?”
陈幼宜和她念的不是同一所大学,系好围巾,捏捏姜柔的脸,柔声叮嘱:“暴雪天,早点回学校。”
“知道啦。”
姜柔笑着点头:“你也注意安全。”
和往常无数次一样,她与陈幼宜挥手作别,走入夜色。
风大雪大,从素描班到便利店短短的一段路程,姜柔走得堪称艰难。
一进门,热气撞了满怀,她刚抬头,就和李怀舟四目相对。
对方的工作服熨帖平整,神态静默如雕塑,仿佛整个世界的慌乱,都被便利店结实的门窗隔绝在外。
而她头发乱得像鸟窝,融化的雪水顺着发丝往下淌,狼狈不堪。
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糟糕透了。
姜柔低头,匆匆整理被风吹乱的长发,语速飞快:“外面风太大了……”
头发被雪水凝成几绺,越是梳理,越乱糟糟地翘起。
她苦恼万分。
李怀舟的嗓音从收银台方向传来,不大,但清晰:“天气预报说,近几天降温。”
“这鬼天气。”
姜柔小声抱怨:“中午出门的时候,风就邪性得很。我本来想请假,但今天的课很重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身体逐渐适应室内的温度,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有了血液在血管里流淌的实感。
门外的风如野兽嘶嚎,一声声吹得人心慌,姜柔摸了把通红的鼻子,决定和李怀舟打商量:“我能待在这儿,等风小点再走吗?”
李怀舟没犹豫:“嗯。”
姜柔松了口气:“谢谢。”
她和李怀舟相处的次数屈指可数,哪怕见了面,两人的交流也绝不深入。
连日观察下来,这个独来独往的店员在她眼中愈发神秘古怪。
李怀舟无疑是孤僻的,客观来说,目前的工作很适合他——
于他而言,独自一人整理货架、看守店面带来的舒适感,远大于社交。
有好几次,姜柔从他身上捕捉到若即若离的抵触,当她以为要被下逐客令,这抹戒备又无声无息消失不见,如同投入深潭的碎石,泛起几圈涟漪后,重回寂静。
而李怀舟会浅浅笑着,示意她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