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忽然之间发现自己并不能够直视乔雾的眼睛。
她的眼睛太过坦然、直白而明亮,像一面镜子,能够轻而易举地照出那些旧事——他站在阴暗的黑影里,自卑、粗鄙而怯懦。
而乔雾却一如多年前初见时那样光明。
她站在光里,温和友善,而他却躲在暗处,自惭形秽。
苏致钦此刻并不想从自己黑峻峻的安全屋里走出去,于是,他决定对她再撒一个谎。
男人薄软的唇角往上稍稍弯了点弧度。
“是谁跟你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乔雾:?
她眼前一黑,果然什么也瞒不住他。
她想伸手给自己掐一个急救的人中,却意外地发现,男人眸色里的温和和宽容,似乎是在告诉她,他对她不经意间犯下的过失,并不会放在心上。
乔雾:?
……好像真的没有生气诶?
所以要不要供出爱德华?
乔雾想了想,觉得这么做还是多少有点不合适。
她自知理亏,于是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拉耸着脑袋,一言不发地低着头抠指甲,希望她良好认错的态度,能够让记仇的恶龙网开一面,放她一马。
苏致钦单手支腮,拿起餐车旁边的蛋糕切刀,在蛋糕面上来回比划了一下,却没有下手。
再开口时,语气却是慢条斯理的温吞,染着笑意。
“谁胆子这么大,居然敢骗你?”
乔雾正拉耸着脑袋,像只小学鸡一样等待着审判,忽然耳边落进一道惊雷,她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嚯”地一下抬起头,不能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诶?”
苏致钦手里掂着那把蛋糕切刀,到底没舍得下手,只懒洋洋地往沙发背后一靠,在乔雾一脸呆愣的忪怔中,笑着告诉她:“你可以去问阿芙罗拉和索菲亚,我的生日是在3天前。”
乔雾:?
三天前?
也就是说,不是今天生日,不是平安夜?
乔一颗心被磋磨得起起落落雾:撒贝宁吸氧.gif。
苏致钦从容而缓慢地掀起眼皮,若有似乎的揶揄笑意在她身上走了一圈。
“并且我已经拿到了我的生日礼物。”
“啥?”
你拿了谁的?
我怎么不知道?
乔雾后知后觉地把时间线拉到三天前,风雪夜里冒着热气和湿润水汽的帐篷画面,伴着记忆中他急促的呼吸声,再次如潮水般涌入她的脑海。
“……”
她满脸通红,又复盘了一下刚才他装腔作势拿捏她情绪的样子,这会儿只想把蛋糕一巴掌扣在他脑门上。
不是生日吃什么蛋糕,吃个屁蛋糕!
她发誓从今天起,她要是再上赶着乐于助人她就是傻逼!
乔雾恼羞成怒,盯着眼前造型说不上精致但也十足花了她心血的蛋糕,越发觉得两个小时以前,在厨房里畏手畏脚的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就在乔雾打算将证据就地毁尸灭迹的时候,苏致钦温柔的声音忽然平和而缓慢地在幽闭的空间里响起。
如温润的泉水浸润耳膜。
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仿佛在他清沉的嗓音里,听出了一丝并没有那么流畅的颤意。
“但是我仍然非常感谢,你的好意。”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用这样慎之又慎的语气,认认真真地跟她道谢。
跟苏致钦接触久了,知道他心里有不少弯弯绕绕的心思。
但这次,乔雾本能地觉得,他似乎是真的只是在跟她道谢。
如果他的语音里没有那一丝无措的怅然若失的话,乔雾对他真诚的谢意,应该能够体会得更加充分。
乔雾不是一个不好哄的坏小孩。
至少在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问题上。
更何况,之前的难堪大多来源于她自己的脑补。
毕竟实事求是地说,这个蛋糕确实做得不太达标。
所以眼见苏致钦道歉,她便也轻轻咳了两声,拿捏了一下情绪,就跟他说,不客气。
两人一时沉默无话。
她在看他的反应,而苏致钦却仍将目光放在她的蛋糕上。
“那先生是已经吃过晚餐了吗?”
乔雾试图在沉闷中找话题。
她从极光酒吧里跑出来,现在也不过就晚上9点,苏致钦日常的用餐习惯是在晚上7点左右,而他吃饭消食的速度又慢,估计这会儿如果按他正常的作息来计算,食物可能还在他的胃里源源不断地释放着糖分和热量。
乔雾静静地等着他的反应。
当然,如果苏致钦有意独处,又要是嫌她聒噪,她现在就可以乖乖地回到酒吧里,顺便再把撒谎精爱德华从胸有一个足球那么大的妹妹的怀里拖出来暴打一顿。
苏致钦弯着眼帘,温柔的视线落在眼前这个普通到几乎不能再普通的蛋糕上。
这大概是苏莺去世后十五年里,他见到过的唯一一个生日蛋糕。
当然,这也是他生平所见过的最好看、最诱人的蛋糕。
因为他已经快要忘记母亲的模样,也快要忘记平安夜那天晚上,他被苏莺抱在怀里时,眼前那个涂满白色奶油的蛋糕。
也许上面做的造型是含苞待放、生机盎然的玫瑰,又或许是运筹帷幄的棋盘,甚至也可能是自由的雀鸟。
他已经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那天下午,大概是他的表现令那个男人满意,在他的祈愿下,才获准他的母亲可以享受片刻的自由。
小小的尼奥欣喜而骄傲地站到她的面前——
“一起过生日吧,妈妈。”
第61章 摩尔曼斯克的极光-61
061
小尼奥的中文学得很好,因为母亲在莫斯科待了这么久,但她仍然拒绝融入,拒绝学习俄语,她的语言和饮食习惯从始至终都维持得像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以至于他从记事起,就不得不磕磕绊绊地不断学习,才能跟自己的母亲说上话。
他的妈妈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掠而过雀鸟闷闷不乐。
小尼奥很聪明,他知道自己的妈妈现在并不开心。
他抱着毛绒玩具,爬上妈妈身边的一张红绒毯高脚凳,问妈妈是不是不想要跟自己过生日。
宝石般翠绿的眼瞳里将喜怒哀乐都表现得一览无遗,脆弱到一触即碎。
他还太小了,尚未学会伪装自己的情绪。
如果苏莺此刻回答“是”,那她大概很快就能看到自己的儿子委屈巴巴地掉下眼泪来。
于是苏莺很温柔地抱住他,告诉他,当然不是。
她甚至还给他准备了生日礼物。
小尼奥欣喜地瞪大了眼睛。
妈妈无法离开庄园,他不知道她是如何提前为自己准备礼物。
但无论她给出什么东西,她的任何心意,他都会满满当当地收下来,然后像个绅士一样恭敬地回礼。
苏莺在他的掌心一笔一划写下他的名字。
然后告诉他,如果能用上外公给取的名字,寓意会更好。
“水至清则无鱼,”漂亮的女人即使身处囚室多年,举手投足里,仍旧都是镌刻在骨子里的优雅,“但我想,你在这样的环境里,应该很难满足外公的期望。”
但很容易满足的小尼奥却依旧高兴地欢呼起来,大声告诉她,只要是妈妈给的,寓意就是最好的。
蛋糕被仆人推进房间,然后又被无声地掩上了门。
于所有人看来,这对母子仿佛是庄园里的隐形人。
苏莺握着他的手,教他切蛋糕的时候告诉他,问他是否愿意帮自己一个小忙。
小尼奥用力地点头,满心欢喜地询问妈妈到底想要什么。
苏莺切蛋糕的动作有刹那的迟疑,如果小孩在这个时候回头,也许他就能发现从来不会哭的妈妈,连眼睛都是红红的。
漂亮的女人微笑着提完了自己的要求,小尼奥点头应允,吃着甜甜的蛋糕,告诉自己的妈妈,他一定会在今晚尽快拿到那盒糖果,毕竟,今天是他这几年来过得最开心的一天,因为他的妈妈也在祝福他生日快乐。
“小傻瓜,这世上总会有人真心实意地为你过生日,且不求回报地希望你快乐的。”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小尼奥本能地眨了眨眼睛,他聪慧地嗅到了一丝不太寻常的苗头。
“那妈妈呢?”
妈妈是真心实意为我过生日的吗?
她的妈妈没有回答他。
他的妈妈在第二天就离开了他。
他一直以为,只要他保持现在刻苦且优秀的状态,他的妈妈很快就能从房间里出来,她可以去花园里散心,也可以去马场中骑马,她还可以像安德烈或者爱德华的母亲那样去俄罗斯任何奢侈商店里购物,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只要他足够努力,她的母亲就能获得自由。
只是苏莺没能等到那一天,她采用了一种更决绝的方式来达成目标,即便欺骗她的儿子也要获得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