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皱着眉去观察孟慎廷的脸,有些发怵,又不能给女儿丢了面子,把瘸腿尽力站直,挺起脊背说:“被限制行动的这段时间,我从警方口中知道了你做过的事,我感激你,不止是因为你为她拼命,更因为,当初我忽略她的那几年里,是你在默默照顾她,供养她,我很对不起……”
“对不起我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对不起让你们都无辜受累,”梁秉言长叹,攥着拐杖硬起语气,“但我必须要说,你既然跟昭昭在一起分不开,就绝对不能再涉险,不能让她忧心,你更不能惹她哭,不能欺负她。”
梁昭夕急着想要说话,孟慎廷反手箍住她。
“我不可能欺负她,”他斩钉截铁回答,“不可能的叔叔。”
梁秉言对上他漆黑的眼睛,不知怎么喉头一酸,梁昭夕睫毛湿了,把孟慎廷的手臂蛮力抱住,笑着说:“爸爸,你放心,全世界最不会欺负我的人就是他。”
说完半晌,梁昭夕总觉得哪里不太对,直到离开现场,去给梁秉言准备的可以种花种菜的小别墅路上时,她才猛然反应过来。
梁秉言乘另一辆车不在旁边,她就无所顾忌,一把抓住孟慎廷手腕,阻止她抚摸他头发,叫他全名义正言辞问:“孟慎廷你什么意思,我爸说不能涉险,不能让我忧心,不能惹我哭,你一概不答应,只说不欺负我?!”
孟慎廷四平八稳地应了声:“一辈子很长,如果你再有危险,刀山火海我也去,我偶尔让你忧心,或许才能保持你一直紧张我,爱我,心长在我身上,至于惹你哭,我当然不会,但无法排除特殊时候。”
他把她搂到腿上,抚着脸亲她鼻尖,看似波澜不惊地说着荤话:“宝宝爽得厉害也会流泪。”
梁昭夕顿时满脸充血,忍无可忍扑上去咬住他嘴唇,不许他再说下去。
一个月后《恋无禁忌》正式开始大范围内测,不止邀请了众多圈里测评人网红博主,也找了大量一直在网上鄙夷看不上梁昭夕能力的网友,再无差别随机选中报名人,首次开放了五十万注册登陆名额。
内测上午十点正式开始,早上八点,梁昭夕被一圈人围着,郑重坐在电脑前,给游戏登陆页面加上最后一句话。
——“献给孤独的礼物。”
她关上屏幕,站起身,转过头的时候眼圈已经红了,从最初的设想到今天,她好像走了千山万水。
整个工作室都罩在密不透风的紧迫里,到十点时,所有人的精神绷到顶点,梁昭夕为了能喘过气,走到落地窗外望着华宸办公大楼的方向,尽可能地暂时不听不看,等待第一波反馈。
她冷静了将近一个小时,到十一点走出休息室,看到外面的大家正在拍桌子狂欢,宋清麦第一个冲上来热烈抱住她,兴奋得语无伦次:“热搜第一,话题榜第一,我百分百确定没有花钱走捷径,我没有,孟董也不会的,我们都确信——”
宋清麦搂着她要跳起来:“确信一定会行,我们已经收到大量反馈,网上讨论度爆了,到处都是我们的画面截图,你去看看,随便一刷就好!”
梁昭夕有些恍惚,低头找手机,手指难免发抖。
尽管她信心充沛,但到了变成现实的这一刻,仍旧无法平静。
她刷了几条短视频,大半都是熟悉的片段截取,中间有一个向来敢说实话的毒舌游戏博主,上来第一句就是,如果要骂这匹黑马,那就只能骂钱太多烧的,烧得同行都没法做了,怎么能把画面搞这么绝,动态做这么真,四个男主精细度堪比真人,开篇剧情精彩人设突出,互动丰富战斗系统燃爽,最重要的是,游戏内物价低,顶级卡池抽一次只相当于竞品的一半花费,哪一样不是天价巨款堆出来的,没办法,谁让人家投资商太顶。
她的确刷到骂声,基本都是其他同类恋爱手游的玩家,骂梁昭夕不讲道德搅乱市场,这样一来竞品都要直接关门倒闭。
她各平台的私信留言已经爆炸,滚动两屏都是亢奋的语气词,一排排对话框真挚叫她梁总,请她务必不要只沉迷跟孟先生恋爱,把游戏做大做好,抓紧时间全面上线公测,保持行业天花板终年长青,到她们七老八十垂垂老去也不许关停,毕竟男主永远年轻,大家无论外貌年龄如何,将永远被爱。
梁昭夕手背蹭了下眼尾。
很难不沉迷恋爱。
她单了二十多年,一开局就天雷地火,这几个月投身工作看起来冷静清醒,实际每时每刻都在对抗她想要见他的本能。
别人的游戏里有四个男主,可她有第五个。
也不是……
她眯眼笑。
她只有一个,别人都没有的唯一一个。
梁昭夕下楼回办公室,记得她桌上电脑还开着,游戏界面是打开的,她想再看看她最隐秘独享的孟停,然而刚一推开未锁的门,就被里面一道炙热强悍的颀长身影压迫过来,他无比利落地关上门拧锁,把她按到门板上,俯身不言不语狠重地吻下来。
熟悉的气息把她遮蔽,她发颤的眼睫随之闭起,满心被得偿所愿的惊喜灌满,绕住他后颈张开口,软着腰唇舌纠缠。
他什么时候来的。
他居然来了。
他就在这里。
梁昭夕踮脚深深回应,也是这个时候,她电脑的音响里发出一道低冷磁沉的嗓音:“宝宝,离开多久了,怎么还不回来,不想我吗,不碰碰我吗。”
吻陡然停了,梁昭夕整个人石化,完全呆住,本就染红的脸迅速涨成番茄,终于想起她是回来做什么的。
她电脑上还藏着电子孟停在等她临幸,平常没人会随意进她这里,她也就没做防备。
而他来找她,进了门估计电子孟停就用跟他几乎如出一辙的声线开口了,他不需要多做什么就能发现。
简直是她的大型抓包现场。
梁昭夕当着孟慎廷本人的面支支吾吾:“那个,当时有特殊原因,就是分开的那些天我一冲动,其实我可以解释!”
“解释?”孟慎廷捏着她双手压上头顶,固定在门上,倾身垂眸逼近她,“要解释你制造出了一个虚拟的我,还是解释你背着我拥有另一个孟停,这段时间我天天等你,为你的事业让路,你呢,你藏在办公室里,百忙之中偷偷跟他恋爱,或者你要对我解释——”
他嗓音微微哑下去:“你想我,你一直在想我。”
梁昭夕起初被他审问得心直慌,真有种出轨被逮到的心虚感,但听他说完最后一句,她酸楚得眼睛一闭,被涌上的热烫灼烧。
她咽了咽,点头承认:“是,跟你分开的第一天就想你,我只能用这种办法排解、掩饰、自我说服,不在你身边的时间,我无时无刻想你。”
孟慎廷把她拦腰拥住,手掌压着她脊背,把她往身体里嵌,在她耳旁低声放慢语速:“宝宝,不碰我吗,不过来亲眼看看,我有多需要你吗,不想看我脱了这身衣服,是怎么为你走火入魔的吗。”
梁昭夕耳边细细的神经要被他一字一句扯断了,这些都是电子孟停口中由她设定的台词,他肯定是听到了,才会面对面说给她听。
有些话放在游戏里还算合适,毕竟心里明白不是真的,可现在他亲口复述,她只有面红耳赤地倒在他肩上,攥着他衣服宣布败阵。
孟慎廷啄吻她耳垂:“想听我说这些话?怎么不告诉我?不用他代劳,我能满足你,把你写的台词库给我,我说给你听。”
梁昭夕不行了,咬他颈边一口,在最顶不住的时候,决定反客为主:“还说我,你不也一样吗,你眼镜里还藏着个全息昭昭,是不是也白天黑夜陪着你,说过很多你爱听的话。”
孟慎廷闷闷笑了声:“太假了,没温度,我很难受骗,我只要真的。”
梁昭夕唇角翘起来,懒洋洋趴在他胸口,一本正经说:“应该把电子孟停和全息昭昭放进同一个系统里才对,让他跟她见面,我就不会心疼了,再送他们去结婚——”
她只是信口提起,不知道“结婚”两个字准确地刺进孟慎廷心上。
他垂着眼睑,唇动了动再敛成线,没有说话,搁在一边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发出震动,起初他没理,但一次一次反复来电,没办法再忽略。
梁昭夕抬头亲他下颌,轻轻推开他:“快接,你不接还敢锲而不舍联系你的,肯定是急事,别耽误了。”
孟慎廷揉了把她头发,拾起手机,看到屏幕上是钧叔的电话,有所预感,拧了下眉。
接起后,崔良钧端正沉肃地压低音量:“少东家,老爷子病危,情况很不好,医生刚来祖宅会诊过,应该撑不过几天了,恐怕需要您亲自过来看看。”
从那次孟寒山擅自约见梁昭夕,诱骗她离开不成,恼羞成怒弄伤她开始,这位从前纵横商场的老爷子就被他一手塑造起来的冷血继承人半软禁地送进孟家祖宅,医护成群围着,好吃好喝供着,但没有任何自由,失去对外界一切的消息和控制力,单纯等死。
对于习惯了操纵家族一辈子的孟寒山来说,等同于每日每夜凌迟。
孟慎廷定期会收到关于老爷子的健康报告,也知道孟寒山几次发疯,崩溃地吼叫着要见他,让他给一个痛快,他从未登过门,上个月起,老爷子身体每况愈下,出气多进气少,他清楚他大限将近。
午后,黑色幻影平稳穿过初初绿起的林荫道,开进孟家祖宅高耸的金属大门。
梁昭夕望着窗外情景,想起她当初来这里求助,还背着孟骁未婚妻的身份,下着雨被他从车窗递出伞,像上辈子发生的事,如果那时她选择相信车里素未谋面的男人,听他的乖乖回家,再也不涉足他的身边,他会忍得住,只是远远观望她吗。
她没有问出口,默默抿住唇。
孟慎廷却在这时候揽过她的头,手把她眼帘遮住,从背后用唇覆盖她颈上清瘦的骨节。
仿佛能洞察她心里所有沟壑,他直接沉声答她:“我忍不住,就算你真走了,我也已经破戒,我会去找你,把你拽进我的世界。”
车转过几次弯,没有直奔孟寒山的住处,而是先开到孟慎廷在祖宅里独居的那套院落梧庭,他要把跟着来的小姑娘妥帖安顿好,不想她陪他去见那个将死之人。
梁昭夕下车时,手机响了几次,她翻开信息,是工作室发来的求助,内测发现一点小问题,需要在线处理,她没带笔记本,倒是可以通过别的电脑远程操作。
孟慎廷把她带进楼上书房,按着她肩坐下,躬身替她开电脑,随后自然而然去给她煮咖啡,梁昭夕看着他冷峻又温情的侧影,心头被厚重的甜意缠紧,努力静下心忙工作。
问题几分钟就解决,梁昭夕关掉远程控制,鼠标一滑,不经意点开桌面上一个以数字命名的文件夹。
她本想立刻退出,但随之出现的满屏视频文件不自觉勾住她目光。
她粗略滚动了几下,竟然没有到底。
视频时间有长有短,最少的也要半个小时,而且整整齐齐,都是以日期命名,最早的甚至在十几年之前。
梁昭夕莫名觉得呼吸艰涩,她犹豫几秒,手从鼠标上收回,又重新放上去,忍不住好奇和难言的忐忑,点了离光标最近的一个,想好了只要是公事,她马上就关。
音响没开,画面开始无声播放,不像手持的摄像机,倒像是监控,在高处俯拍下来,镜头正对着一面镜子。
……镜子?
是卧室里的一面落地镜,周围家具摆设有些熟悉,从镜中反射着对面的床。
床上和镜子前都没人,整洁到冰冷,整个影像仿佛静止卡顿,梁昭夕却像被扼住咽喉,漫上不能言喻的强烈窒息,瞳孔紧紧收缩。
她认出来了……
这是她去美国找孟慎廷的时候,他带她住过的地方。
同一间房,日期清清楚楚,是他曾经被孟寒山逼去美国,独自面对生死一线的那段日子。
很快屏幕一闪,二十岁出头的孟慎廷走进画面,梁昭夕死死握住椅子扶手,紧盯着他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他衣服凌乱,半身是血,几步就已经撑不住,跌靠在床尾,仰头痛苦喘息,伤痕累累的手在隐秘处摸索,攥住了什么东西,用力捏在掌中,犹如当成救命的药。
监控拍不清楚,但梁昭夕看到了,只露出那么小的一个边角,她却偏偏知道是什么。
是一根小女生用过的发绳。
上面有塑料的彩色装饰,质量不好,褪色到斑驳,弹力绳的部分也已然磨旧,脱线,在哪里都一文不值,唯独在年轻的他手中,小心翼翼,奉为珍宝。
那是她丢失的,她记得。
她贫瘠的少女时期饰品珍贵,她有过的每一个都记忆犹新。
是哪一天,哪一个瞬间,他不为人知地远远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奔跑说笑,沉默捡起她弄丢的廉价小玩意,视作奄奄一息时的慰藉。
梁昭夕手指不停抖,她梦想着要看更年轻的孟慎廷,可不是这样的,不是遍体鳞伤她又触及不到的!
她不能再看下去,仓促关掉视频,弯下腰轻轻哆嗦着喘,意识到所有这些文件,几千个不止,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孟家,孟寒山,这许多年来对他严密扭曲的监控。
他日复一日活在这样毫无人性的炼狱中,被当成一台杀伐机器去规训,还要搏出微乎其微的自由,不把她暴露于孟家视线里,去找她,去看她,去赌上自己的安危生命,换钱来养活一无所知的她。
梁昭夕视野忽然一片黑,有只手覆在前面,给她擦掉无意识淌出的泪。
她根本不知道她哭了,低头缩着肩膀埋进他掌心里,回过身,一把抱住他腰身。
孟慎廷把她搂紧,抚着她头压入胸口,细密的亲吻不间断落下来,低沉声音碾入她耳朵:“别哭,别哭昭昭,都过去了,我还活着,我留这些,只是不想忘,没打算让你看到,是我的错,惹你伤心,别难过,别怕,这时候流了再多血,想着国内还有我的小姑娘需要我,她不能没人管,我就撑得下去。”
梁昭夕咬着牙关,把他衣襟润湿,哑声问:“这么多,全部都是吗。”
“是,从我十二岁开始,到我掌权,完全控制孟家。”
“最早的也这样?”
孟慎廷微微一哂:“更血腥一些,别看了。”
梁昭夕心被翻搅得不成样,她抹了把眼睛,又生出非看不可的勇气,把侧边条拉到最底,找到日期最早的一个视频,不听话的直接点开。
她眼睁睁看着十二岁的清瘦少年站在巨大的铁网兽笼里,仿佛动物园里被围观的幼豹,周围群狼环伺,透着凶光的无数双兽眼恶狠狠盯着他,随时要扑上去把他扯碎。
进度条安静地往前走,她心跳停止,直到少年的身形倏然间被淹没,她急促喘着,再度关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