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高兴见他, 不乐意跟他沟通,都已经摆在明面上,连装都不装了,那她希望他出门, 给她几天自由呼吸的空间, 合情合理,不至于让他联想到她准备跑路。
她扯着被子把头埋进去, 摆出被彻底惯坏, 可以随意对他发脾气的骄纵口吻:“我不想每天都在你笼罩底下,我也需要一点喘息的余地好吗,拜托让我过几天你不在的日子放松一下, 你放心,我经期心情差,不耐烦找别人, 就想自己一个人静静, 孟董不用担心我耐不住寂寞。”
梁昭夕说完咬住嘴唇, 有些茫然地想,这些刺人的话, 她是怎么张口就来的。
她也许真的被他溺爱到完蛋了,潜意识就觉得有权利对他肆无忌惮,确信他再狠再凶, 不会冲她, 他就算能吃人,也不会真叫她破皮流血。
孟慎廷没说话, 用力把她转过来,不容置喙地让她面对他,她缩起身体, 垂着头,故意不睁眼,不去看他灼人的眼睛。
他手腕强硬稳定,一点点把她拿来当盔甲的被子扯开,将她从里面剥出来,无所遮挡地搂进臂弯里,像从前每一个相拥而眠的深夜一样。
梁昭夕被他炽热的温度烘着,逐渐睡过去,失去意识前还在考虑,他既然没给答复,就代表不同意,那她还有什么办法能找到逃跑的机会。
没想到等隔天醒过来,她身边是空的,手机上有一条孟慎廷的信息,简短的一句话,时间显示清晨五点半,一个多小时之前。
——“我去新加坡,除了离开我,昭昭的愿望,我都可以实现。”
梁昭夕瞬间清醒过来,急忙爬起来下床,冲进浴室,衣帽间,出门去书房,再下楼走遍整个一层,餐桌上放着惯常给她准备好的早餐,玄关那里孟先生的鞋少了一双,她有些迟滞地捧起保温的瓷碗,望着里面热气散掉,有些变温的桂花银耳羹,才终于相信,孟慎廷的确不在家,他很早就出去了。
他这么轻易就满足她的要求?
他能放心她吗?
还是说,他明知她有多恶劣,仍然被所谓的礼物诱惑,以为他回来推开家门的时候,能得到一点她的热情和关心。
不要想了……
梁昭夕深呼吸,勒令自己停止想象那个画面,她只需要明确,孟慎廷走了,不在身边,她能把逃离的设想变成现实,就够了。
她记得他昨天电话里提过,去新加坡出差,三天才会折返京市,够她准备充足,跑出他的控制范围。
那么是不是也代表……昨晚可能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亲眼见他。
这个念头猝不及防砸下,刹那盖过了所有细致盘算的出逃计划,带着难以负荷的重量,在梁昭夕心口开出一个大洞,明明是她日夜期盼,想法设法要达成的,真到了这一天,她却被不知名的风贯过胸腔,吹出空旷咸涩的回声。
她想起睡前那几分钟,他沉默又蛮横地亲她眉心,鼻梁,嘴角,不厌其烦,可她不肯睁眼看他,他最后也只含了含她的唇,没有深入,从她拒绝他的亲密开始,他都不曾强制地吻过她。
如果早知道……
梁昭夕遏制住偏离轨道的心,快速收拾好情绪,把不该有的全部深深埋起,先装作若无其事,正常去工作室上班。
她不能保证孟慎廷不是存心试探她,不敢一下子太放松,万一他刚走,她就立刻迫不及待,他转头回来把她堵住,那她以后都别想逃了。
何况工作室本身就是她最难割舍的,走之前,还有太多事需要交代给宋清麦。
早会一如往常,没人看出梁总有任何异样,结束后,梁昭夕笑眯眯把宋清麦喊到办公室,拿出这几天默默整理好的资料全部交给她。
工作室两年内的安排,她关于《恋无禁忌》这个游戏项目完整的构想和一切能够直接使用的成果,她手中掌握的技术核心,以及一张银行卡,里面存着她刚到账的那两笔大额款项。
从大学起在这个行业里打拼,这些是她所有身家了。
宋清麦明显吓到,锁上门严肃问:“你这是干嘛,要跑路?”
梁昭夕差点呛到,拧起眉认真看她,宋清麦本意是开玩笑更多,没想到随口一句话似乎戳中了真相,脸色不禁变了。
梁昭夕指了指外面示意,她怕隔墙有耳,轻声避重就轻:“我私生活占用时间太多了,怕以后没空管工作室,还是交给你放心。”
“麦麦,你是为了我回国的,我一直在给你增加负担,很对不起你,”她眼窝微微转红,“但是这里只有你负责,才能懂我游戏的内核,不偏移我的灵魂。”
她不想跟宋清麦直说,怕麦麦得到太多她出逃的消息,会惹来麻烦,一无所知才是最轻松安全的,但她想说的话,她相信麦麦懂。
宋清麦扶着桌子,睁大眼瞪着她,陪她打哑谜:“你不管工作室,就不怕孟先生哪天把这儿拆了,把我们都搞死?”
梁昭夕摇头:“不会的,你们只负责工作,其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大开杀戒的人,他针对的只是我,前几天在夜店,他突然出现把文案组几个小姑娘吓到了吧,她们也没玩好,记得帮我补偿一下。”
宋清麦急得转圈:“就没别的选择?”
梁昭夕抿出一抹笑:“我喘不上气了,我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宋清麦欲言又止,许久后走近了摸摸她头发:“昭夕,当初喊着要去拿下他的时候,你简直所向披靡,没人比你更耀眼,等真的拿下了,你反而畏首畏尾,不停后退,的确,你当初就是抱着利用完赶紧分的想法,可现在不仅因为这个,你变得不自信了,你甚至很多时候都在自卑。”
梁昭夕指节一紧,咬住牙关没说话,宋清麦弯腰,把她抱住:“你做任何决定我都支持,但是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声音温柔地覆在她耳边,用悄悄话的音量:“不爱他的时候,光芒万丈信心爆棚,那反过来,什么时候才会让你自我怀疑,自我否定,恨自己给他带来的苦果,觉得哪里都和他不匹配?”
像一颗子弹砰的没入心脏,梁昭夕抓紧座椅扶手,轮子在逃避般转动着退开。
她无数被炸起的神经自动盘绕成一只手,极力去摁压她心脏最深处被这颗子弹挖出来的秘密种子,第一时间按下去,埋上足够厚重的土,当它不存在。
麦麦说什么,她听不懂,到了这个时候,她不想听懂,她也不配听懂。
宋清麦出去后,梁昭夕趴在桌上,等听到手机响起连续的两声提示音,她回神抬起头,看到孟慎廷发来的信息,点进去才发现,早会时他已经发过一条了,是飞机窗外起伏的云层,刚才的两条,是他正在新加坡落地。
从哪天开始的呢,他只要不在她身边,做什么都会告诉她,像在时时刻刻给爱人报备,可惜他的爱人,收到这些会开心的唯一原因,就是证实他的确身在国外,她可以放心出走了。
梁昭夕没有轻举妄动,她今天要先找到自己的证件,明天才是正式离开的时候。
她仍是稳妥的,怕反常举动引起孟慎廷的警觉,在工作室忙到正常时间下班。
回到青檀苑后,她本想用自己老旧的小箱子整理行李,想了想还是放弃,走廊电梯都有监控,她如果带箱子出门太显眼了,难保孟慎廷不会提前知道。
她在这里其实没什么可带的,都不属于她,只拿两件换洗衣服,少量必需品就够了,她已经让人把租好的车停在偏僻的位置,车钥匙是快递邮寄给她的,她多出门几趟,每次少带一些,就都能挪到车上了。
梁昭夕把东西收拾好,再次确定了卧室和衣帽间都没有她的证件,她目光终于落到孟慎廷的书房上。
她压着心率,推门进去,里面简洁冷肃,透着主人不近人情的冰冷,她走到那扇早就偷偷关注的隐形门前,伸手触碰,门板上无声弹出密码界面,她手指出汗,使劲儿擦了两次,可笑地发觉自己连孟慎廷的生日都不知道。
别说女友,爱人,她连做一个勾引者都是不及格的。
梁昭夕犹豫着输入她的生日,除此之外,她想不出第二个能用来试验的密码。
但怎么可能呢……
这么重要的地方,他不会——
门开了。
梁昭夕愣住,整扇门在得到正确口令后,是自动敞开的,完整露出里面的情景。
下一瞬她血液陡然逆流,嗡然冲向头顶,心跳轰鸣着震颤耳膜。
门的后面,是比她办公室更大的一间密闭空间,没有窗,除了一扇门外,四面是墙。
她迎面的那一整面墙上,被人细致而精心地挂满照片,照片里,是她这几个月的样子,笑着的,委屈的,娇嗔的,耍赖的,有时她明亮地望向镜头,有时是她完全不知情的偷拍。
拍摄者永远把她定格成中心,那些浓烈的,深重的,以致堆叠到无法不扭曲的爱意,透过每一张照片倾泻出来,而照片里的她,无论什么表情动作,唯一不变的是眼睛。
她眼睛里都是恋慕,需求,在意,追逐。
整面墙,整个房间定格的,都是爱着孟慎廷的梁昭夕,而不是此时此刻骇然站在这里,满心想要跟他一刀两断的梁昭夕。
他是什么时候拍的?他在一直保持着理性冷静的同时,迷恋地,沉溺地,贪婪地,缄默拍下她爱他的样子,是吗?
梁昭夕胸骨闷胀,垂在身侧的双手在攥紧发抖,心泡进沸腾的岩浆里,煎熬暴跳。
房间里还有展示架,她穿过一两次的衣服,总是失踪,替换成新的,原来都挂在这里,她用过的皮筋,发卡,戴过的不值钱的小首饰,喝过几次水的杯子,意乱情迷时哭湿的睡袍,她不在意的,随便忘记的,都在。
最中间的玻璃桌上,摆着一座金属标本架,架上是一只橙红色的小鸟,像夕阳余晖染透的颜色,被温柔地,禁锢地,固定在那里。
架子旁,是一只半米长的木箱,扣着盖子,没有上锁,而她的所有证件,就整齐地放在箱子上面。
梁昭夕双腿发麻,缓慢地走向桌边,颤巍巍伸手去拿。
她有过一丝想要掀开箱子的冲动,但迅速掐断,它仿佛潘多拉的魔盒,她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也不知道看见后能不能接受得了,她怕自己反悔,一把抓起证件,转身就要跑出去。
跑到一半时,她想起脖子上挂的红宝石项链,这么贵重的东西,总不能带走,要还给他。
放到这里,再合适不过。
梁昭夕赶忙伸手去解搭扣,分不清是太慌张还是太心急,几次都打不开,好不容易扯开,手又没能抓稳,沉甸甸的石头顺着胸口滑下去,摔在地上。
她呼吸紧促地弯腰去捡,提起链子时,硕大宝石格拉一声,松动着从底托上脱落下去,随之掉下的,还有宝石背面,底托内侧,一枚纤薄的,微小的芯片。
梁昭夕怔住,手被冻结般凝固在半空,她不能置信地盯着,蹙起眉反复看,仍旧怀疑是自己做梦,是幻想出来的天方夜谭。
是芯片,对吧。
用来做什么,监控她吗。
她之前瞎猜的一个自嘲玩笑,原来是事实,孟慎廷在无时无刻地掌控她,知晓她的位置,触摸她的心跳,还有什么,听她的声音,窥探她与除他之外任何人的对话吗?
很多从前忽略的细节呼啸而至,梁昭夕这才真切地感受到由他亲手织成的弥天大网。
如果她戴着这条项链,能逃去哪呢,她没有秘密,没有隐私,他也根本不讲任何道理,他要占据她呼吸心跳,填满她生命每条缝隙,要把她变成他手里爱抚的人偶。
梁昭夕慢慢蹲下身,攥着芯片抱住膝盖,肩膀控制不住地抽动。
记不清过去多久,她抬起头,把芯片和红宝石原样装回去,重新戴到脖子上,像什么都没发现,走出房间,关上门,回到床上抱住被子。
无意识的眼泪润湿睫毛,划过太阳穴滴进枕头。
害怕他。
怕到开始恨上他。
又心痛难过得手足无措。
孟慎廷,是我把你变成这样的吗,是我让你爱得这么绝望痛苦,要把我变成那只钉住的小鸟,变成你手中随时操纵的娃娃,你才能稍微安心吗。
可即便已经这样,我还是会从你攥紧的指缝里流走。
梁昭夕做了整夜的梦,醒来时天刚刚亮,手机上有孟慎廷发来的消息,一张照片,是他返程的航班信息,抵达时间是明天晚上,还有一条文字:“宝宝,礼物准备好了吗。”
她靠着床头垂眼。
准备好了。
孟停。
就停在这里吧。
梁昭夕出门时,把最后几件要拿走的东西带出去,绕路送去车里,接着若无其事去工作室上班。
下午六点,她照常回家,把项链摘下来,特意在旁边给宋清麦打了通电话,聊了几句工作,然后对着那条项链说:“我去洗澡了,不看手机。”
她放下项链,挂了电话,直接关机,拿出准备好的旧手机,随身带上钱包,钱包里夹着她那些证件,在衣柜里挑了件喜欢的厚外套穿上,安安静静出门。
车停在没有监控的路段,梁昭夕戴着口罩,围巾捂着脸,小心翼翼坐进车里才摘下这些伪装,她重新想了一遍接下来的安排,确定在她的能力范围内,已经万无一失,就果断地启动出发。
十二月,京市已经入冬,今晚零星飘起细碎的雪,她走之前看过新加坡的天气,闷热,潮湿,有小雨,不知道孟停有没有淋湿。
梁昭夕把车窗打开一条缝隙,窗外夜风呼啸,雪粒朝她脸上吹,她目视前方,从繁华街区开到僻静无人。
她出京市要先走高速,过一段再换没监控的小路,众多高速出入口里,她选了离要走的路最近,也最冷清车少的一个,这个时间段,估计更静了。
梁昭夕逐渐逼近高速口,经过最后的红绿灯,再转过最后一个拐角,就是收费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