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抬起唇:“不会,昭昭上天堂,而我下地狱。”
梁昭夕犹如定格在万丈高空,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她还不明白吗,她对他意味着什么,她怎么会他听不懂他这样做的原因,她没有一丝一毫需要再去试探和确认,他从始至终给出的,都是斩钉截铁的答案。
她是在怕,怕得简直魂飞魄散,她不能想象,如果她晚一步赶不上船,现在他人在哪里,她天真地留在家里等,一辈子也等不到他再回来。
她攒起的力气从眼泪里流散,哽咽着问:“孟慎廷,你不是什么都能看透吗,我在你面前,不是一张藏不住秘密的白纸吗!你怎么能不知道我哪句真哪句假?”
挤出这一句,她又陡然停下。
他怎么能不知道的?要问她自己啊。
她除夕夜高烧时对他亲口说了什么?沈执的信息里给他亲眼看到的又是什么?
他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不是精密计算的机器,他心早就被她践踏到绝望,要他拿那些层叠的伤口去猜测被爱的可能性吗?
梁昭夕坚持不住了,手撑在床上,长发从背后散落,黏在唇角。
她想伏低一点,再低一点,把他看更清,又怕泪会弄脏他。
她轻声说:“恨你是假的啊……除夕暴雪之前,我是去春阙找你,可我进不去,我害怕看到你身边出现别人,我根本……根本没办法设想那个画面,原来我这么胆小,这么恐惧,我害怕你真的放弃,不爱我了,我在路上,迎面撞见你和我不认识的女人在一起,我受不了当时的情景,想马上离开,不要被你发现我失态。”
她鼻尖唇舌都涩疼得要命:“雪那么大,我好冷,我明明可以躲起来,不被你看穿,但你来找我了,我说讨厌你,恨你,要你离我远点,是因为我忘不掉,我远没有装出来的那么镇定理智,我不开心,很孤独,我在分开里得不到任何轻松,我在发疯的想你,我割舍不掉,我出尔反尔,可我需要你……”
千回百转,埋藏了无数歧路的心,终于被她亲手捧出来,颤动地给他看。
梁昭夕尽力平稳,仍是沙沙的抽泣一声,发出浓重鼻音:“我用了沈执给我的手机,里面有他预设的程序,可以随时入侵,信息是假的,给你发的截图是故意的,我不要你再为我做任何牺牲,何况是你的命!你能不能看重自己一点,不要把生死当成轻描淡写的游戏!”
孟慎廷胸膛起伏,骨节紧绷得要透出皮肉。
他侧头,身上仿佛还有深海幽冷的彻骨寒气:“我从没有当成游戏,只是理所应当、没有第二个选项的取舍,昭昭,不是每个人坚持活着都很轻易,也不是在呼吸,在心跳,就是一个能够享受生命的正常人,你是我存活在这世界的意义,我也许早该了结,从十二岁遇见你那天拖延到现在,已经偷了很久,是我欲壑难填,永不知足,我活该受惩罚。”
“什么惩罚!”梁昭夕溃败地喊出声,她不能再听他说一句,泪光灼灼地打断,“我到这个时候才说爱你,算不算对你的惩罚?”
她耳中血液回响,雪白颈项上充斥着热烈的红,她像掉到随时会破裂的冰面上,只死死抓着他这一座孤岛。
极喧嚣的嗡鸣之后,是极静的真空,是谁的心跳震得肋骨酸麻。
梁昭夕清晰地,温软地,含着休止不住的哭腔说:“我爱上你了孟停,从我第一次见你,从我骗自己只是利用,从很早以前,我就在爱你,是我傻,不懂感情,不懂你,不懂怎么爱人,可你不能不管我,你要对我一生负责。”
她强横地提高音量,遮掩着顶不住的颤音:“你必须,必须跟我重来,我在爱你孟停,你看看我,我不是爱哭的人,可我每一次的眼泪都是为你流,这样的梁昭夕,你心会疼吗,你还想要吗。”
她脑中的狂风巨浪把她卷上高空,带进海底,无论去哪,孟停都会找回她。
他说他为她而活,可明明他才是她贫瘠人生的救世主,把她在暴雨里抱住,从吞人的深海里捞出,可她却把他推向悬崖,让他站到最后一步,才懂得如何跌撞着扑向他。
梁昭夕苍白的手捂住孟慎廷剧烈搏动的胸口,他一下一下,重重叩击她的掌心,她唯恐因为缺氧而倒下去。
孟慎廷望住她,每一声呼吸都在烧干肺腑。
她两次阻止他走向深渊,在他长久迈入黑暗的时候,挡住射向他眉心的那颗子弹,温存钉入他的心脏,他为她四分五裂,再为她千回百转,沸腾成瘾。
梁昭夕模糊的眼睛看向床边仪器上快速变化的数字,她擦了擦睫毛,着急地按着他胸膛,呜咽说:“不能这样,你让心率慢一点,仪器又会警报了。”
孟慎廷扯掉身上复杂的连接线,仪器在嗡鸣中停摆。
“我控制不了,”他把她手摁得更紧,隔着骨骼,深深触摸他心脏,“对于它来说,你才是唯一的主人。”
第77章
海上骤然起了风浪, 船体轻微摇曳,房间里的一切设施,连同床上撑身勉强坐着的梁昭夕,都在不由自主跟着晃动, 这些波澜助长着燎原的心火, 也瓦解掉最后的一点镇静。
她稳不住,孟慎廷带着针头的手反射性去搂她, 把她往身上压, 她卸掉所剩无几的力气倒下去,伏在他胸前,不想让他再目睹她更多眼泪, 她侧过脸,把残余的水痕蹭在他衣领,面颊紧紧贴着他心脏, 随着他肋骨下剧烈的震动起伏颠簸。
梁昭夕缺氧似的小声喘着, 抿了抿干燥发热的唇, 蠢蠢欲动想去吻他。
她在朦胧灯光里抬了抬头,他绷着的下颌那么近, 她口中的水分都在蒸发,更觉得急和糟,满腔的山呼海啸不知道怎么宣泄。
她简直像第一次开始的初恋和初吻, 还没去试探就先紧张到心慌, 而且他并没有给她明确的答复,她不能一下子太直白, 她忍住念头,轻轻抽着气,望着他问:“那我们和好了吗。”
从趴在他怀里的角度,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感受到他声带和脉搏一同震颤,他哑得过分,粗砂磨砺过的音色深入她耳中:“没那么简单。”
梁昭夕并不意外,本来也是,哪有那么轻易,几句剖白就能抹平,她不在意,斗志充盈,反正迟早会把他追回来的,可心底依然会失落,她往上拱了拱,埋进他颈边,纤细手臂依赖地抱上去。
孟慎廷扣着她腰的力道很重,他喉结在她额角边反复滑动,压低了声叫她:“梁昭夕。”
她听到他喊全名,不禁一抖,闭着眼,猛然意识到他还没审她擅自上船跳海的事,她转话题逃避到现在,他根本没忘记也不打算揭过,涉及到她安危,他不会轻描淡写,非问不可。
梁昭夕摸到他体温还高,怕影响他情绪,咬着不想多谈。
她干脆不讲道理地耍赖,病蔫蔫贴着他,故作头昏,软着嗓说:“我好晕孟停,不说了好吗,你再陪我睡会儿行不行,没和好也不影响一起睡觉吧。”
她伸手去摸他脸颊,本意是想哄他休息,可指尖划过熟悉的骨骼线条时,忽然抑制不住眼角一酸,脱口喃喃:“你瘦了好多。”
只是看着还不明显,最多整个人轮廓消减一些,他身形高大,又总是气势凛然,很难察觉出脆弱,但真的碰上去,才知道跟以前比相差了多少。
梁昭夕一时忘了要装晕装困,蹙眉把他抚过一遍,追着问:“这段时间你是不是就没认真吃过饭?还有上次胃出血到底怎么回事,严重到什么地步?医生怎么说的?而且你还喝酒!别说没有,我来之前去过春阙,我进了房子里面,什么都看到了,包括客厅里开封的酒瓶!胃都伤了,你干嘛还——”
孟慎廷沉沉回答她:“因为醉了才能看到你。”
梁昭夕顿时哑透,沉默下去,许久后她环着他热烫的身体隐约啜泣了一声。
迟来的爱意和心疼如同苏醒的火山,喷薄出再也无法叫停的岩浆。
他要问的话,要得到的答案,又有什么可回避,她根本不存在任何东西,是对他不能启齿的。
她溃不成军地对他坦诚自己,闷声说:“其实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我原本想去跟你告白,却看到了你的那些协议,那是你准备给我的遗产吗?我吓得要命,赶着时间顶替别人身份上船,爱你我才会来,爱你我才有勇气开枪,爱你我才跳船,我就是来找你的,上天入地,不管生死,我都要找到。”
“我被你改造了孟停,我跟你一样没有退路,我已经不能失去你,没有你不行,如果今天你要赌命,那我就陪你一起赌,”她声声坚韧,“你能只身涉嫌,我凭什么不能?你敢一言不发就赴死,我凭什么不敢?你要生气就惩罚我好了,再重来一万次,我也会上船,也会跟你跳!你最大最麻烦的遗产不是那些钱财庄园,是我!”
她又哽着嗓子收声,无限地闷软下去:“不对,如果真的能重来,我最初就不会走错路,不可能让你痛苦到今天……孟停,不是我们重新开始,是我重新追你,你不要轻易答应……”
船飘摇的幅度更明显,梁昭夕像窝在全世界仅属于她的唯一浮木上,安定地陷在他体温里,外面的狂风激浪与她无关,天地山海存在或消弭也没那么重要,她不再有恐惧惶惑,在他身边,她可以去任何地方。
梁昭夕没能听到孟慎廷的声音,就真的迷迷糊糊睡过去,海上漫无边际的飘零看似危险,他身上气息却是她的安全港,她已回到港湾深处,从此无畏。
直到她睡熟,呼吸彻底清浅均匀,捏着的拳头也软绵绵放松开,孟慎廷才缓慢侧过身,折起右臂,把睡梦里的人用身体严密地固定住,嵌在他胸前。
只是这样不够,他半垂眼,更重地去抱她,伤处的疼充斥感官,又仿佛成为这一刻刺激神经的亢奋药,越是痛,他越是搂住她,箍紧她,想把她揉进这幅千疮百孔的身躯。
她总在他的世界落幕时不由分说地闯入。
当初那个暴雨的小公园,本该是他年少的自裁地,她就那么恰好地挤进来,像专程为了挡住他手中的刀片,她那么年幼无助,需要他抱起,于是好像再多活一天,也变得不是既定般恶心糟糕。
他那双手,从来没有拥抱过谁,那天是第一次,有一个湿淋淋的软糯小团子,需要他的臂弯,他这个有生以来只见过黑暗冰冷,阴谋算计的情感残缺者,拥有了抱着他的腿,亦步亦趋黏住不放,仰头懵懂喊哥哥救我,哥哥疼不疼,哥哥我害怕的幼小宝宝。
她那时身子瘦,脸颊又圆润松软,跑起来肉感满满的脸蛋儿会晃,细碎的发梢也会晃,颤出让人心软的弧度。
他仿佛在走进绝路时捡到一只脏兮兮的流浪奶猫,没有他,她会吃苦,会活得艰难,他拿出冷硬生命里仅有的温度,呵护着他的小猫,用少年贫瘠的一切给她遮雨,养着她,看她长大,她存在的本身,就是他日复一日在孟家的炼狱里挣扎下去的意义,是他这一辈子生而为人的意义。
他争夺,冒险,出生入死,登高掌权,他用最厌倦最不齿的那些,换取不被控制的身份,只是想能不受胁迫,不戴枷锁,一生去护她,直到他死。
可他终究没有那么高尚洁净的心,他做不了背后虚无的神,做不了鬼,做不了哥哥,他偏要占有她一切,做她生命的全部。
有些事注定无法更改,他极端又荒唐的爱早已写进灵魂,无药可医,分手过,中过枪坠过海,也不能让他有分毫的长进,只会变本加厉。
他空旷干渴到难以填平,这一生都要朝她索取,她亲身体会,又怎么能真的爱上他。
又骗他吗。
还是可怜他。
对他心软了。
想用自己补偿他。
也或者船上的经历让她有了惊心动魄的错觉。
是什么都好,他都如饥似渴。
她既然决定要给,就不能反悔,不能再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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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昭夕睡的时间不长,凌晨天色未明时船就缓缓靠岸,她敏感地听见响动,及时睁开眼,发现自己还蜷在孟慎廷身边,他手背上的针拔掉了,胶带没有摘,但也能看出针孔周围血管蔓延的青色,像是不爱惜的用过力。
她来不及说什么,门就被敲响,外面的人恭敬提醒着准备下船,还问孟董行动不方便,是否能进来为他整理。
梁昭夕马上说:“不用了,有我就可以。”
她精神格外足,利落地下床,弯腰扶住孟慎廷手臂,他看她一眼,目光很深,唇边勾了点似有若无的弧线,拨开她单手独自起身,拾起床尾准备好的新外套给她罩上,把背后的大帽子扣上她头:“管好自己,我还不至于要你操心。”
梁昭夕扯了扯帽子,以免挡住视线,露出巴掌大的一张脸,肤色奶白,唇恢复了一点血色,透出潮红。
她才不管他说什么,跑过去拿着他大衣,展开披到他肩上,把伤臂严严实实护住,才抓着他手仰脸笑:“我就要管你,你大不了推开我,你推一下我哭一场,我猜你不舍得——”
外面响起鸣笛声,船已正式靠岸,梁昭夕打开门,回身要牵他出去,孟慎廷反手把她扯过来,遮进宽松的大衣里。
他身上淡淡药味和沁骨的森然霜雪气交叠,她头重脚轻地撞进来,心陡然跳得发慌。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只要跟他挨近就脸烫耳热,胸骨里揣进了几万只发疯的兔子到处乱碰,她很想看他,又莫名不太敢看,悸动得快窒息发昏,还要故作冷静。
明明什么亲密疯狂事都做遍,她现在怎么像个刚开窍的十八岁学生。
梁昭夕低着头,手指碾得有点麻,欲盖弥彰地清清嗓子,轻声问:“下船以后,去我家?”
孟慎廷垂眸注视她。
感受到他灼人的视线,她第一反应是他嫌环境不好,虽然事实如此,她那间小出租房跟孟先生实在不搭,可她也别无选择,只能怪他眼光差,既然他选了她,就得跟她去住小房子,睡小床。
她硬撑着理直气壮起来:“怎么了,我这样说不对吗,我要追你,当然想要你跟我走。”
孟慎廷扶着她后颈往上抬了抬,半掐半抚,让她底气不足错开的眼神必须看向他,他盯着她问:“为什么要追我,不是已经追过一次了吗。”
梁昭夕听懂他深意,鼻腔浓重的一酸,睁大眼睛防止变红,迎视着他坦然说:“因为上次我骗你,算计你,利用你,我想全部推翻重来,给你真的——”
孟慎廷静静望她,深黑的瞳仁逼进她最深处,他斩钉截铁打断:“我当初说的每一句对梁小姐没兴趣,也都在骗你,实际上的我,时刻渴求你亲近我,需要我,哪怕是玩弄我。”
他不给她插言的机会,兀自继续:“我故意收敛,拉长你耗费在我身上的时间,想让你晚一些,再晚一些放弃我,我也算计了你。”
梁昭夕怔怔,孟慎廷五指揉着她发根,掌住她后脑,固定着她不稳的视线,让她听他,看他:“我纵容,引导,推着你走上歧路,用从你身上窃取到的被爱感,来延续我的人生,我也利用了你。”
她鼻尖眼角涌上浓重的胭脂色。
孟慎廷微微俯身,跟她额头相抵:“我们这样,算不算扯平?过去所有的,我跟你彼此相抵,一笔勾销,那么你要追我,还有没有其他理由。”
梁昭夕含着温甜的泣音:“我需求你,想要你,我爱你。”
孟慎廷吐息隐隐颤抖,指尖拂过她簌簌的睫毛:“理由通过,但我更需求,更想要,这一辈子,我会一直更爱你。”
他眼里风雨如晦,想把她奉上高台,又想握紧含吮,声音蛊人的低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