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马光平和罗砺锋都在,马光平问了情况,祁紫山把顶楼的情况简单复述了遍。马光平叫他们先回车里等他们。
忙碌了一整个下午,天气极其炎热,又加上持续处于高度紧张的情绪当中,李疏梅早就有些虚脱,上了车以后,她就重重躺在汽车座椅里,祁紫山给她递了一杯水,她喝了一口,又从口袋里取了一粒糖果剥开吃。
不知不觉她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时正处在摇晃的汽车里,身上盖着一件衬衫。
外面昏黄一片,还有微微闪耀的霓虹,她微微转头,发现祁紫山正在开车,他开车时很认真,没有留意到幽暗的空间里她早已睡醒。
她发现祁紫山和平时有些不一样,他不苟言笑的时候,脸庞上犹如冰山,非常冷淡,但这种冷和她的冷又不一样,他是那种忧郁的冷。
他的鼻翼高挺,脸颊结实,在路灯斑驳陆离的光线里映出忽明忽暗的光影,而他的眼神,极其忧郁而冷静,像是揉进了冰块。
她就像看到了另一面的祁紫山,在她的意识里,紫山脾气随和,喜欢微笑,而且心态很好,做什么事都比较平常心,也许是因为他迟早会回省城,他并不会计较个人得失,也不会看重别人的表扬。
但他也有另一面,那一面是幽冷的,这让她感觉到,他和她、他们相处的时候,掩藏了真实的自己。
他当初为什么从省城来这里,他又因何“失聪”,这些,李疏梅渐渐有些好奇。
这时,车子与一辆车迎面交汇,前方的远光灯刺眼,车子出现了轻微的抖动,李疏梅也从座椅里调整了姿势。
她拉了下安全带,祁紫山正好慢慢转过头来,在路灯下,他的表情很清楚,温润如玉,微微含笑道:“疏梅你醒了。”
如果并非提前观察了他的状态,李疏梅绝对不会想到祁紫山的表情转变十分的快,但这种转变并没有让她觉得突兀,因为大多数时间,紫山就是这样对她,很温柔。
“嗯,醒了,对了,现场都好了吗?”
祁紫山平静地说:“都好了,法医和痕检都做了仔细检查,不过暂时还没有得出自杀的结论。”
“怎么没叫醒我?老费他们呢?”
“我们工作忙完后,老费看你睡着了,就叫我送你回家,他上了曲队的车。”
差不多也是这样,李疏梅看了下手表,晚上九点半,已经很晚了。
快到幸福老街时,祁紫山说:“老杜今晚会抓紧时间尸检,明天能看到尸检报告。回家好好睡一觉吧。”
“嗯,你也是,今天挺累的,一会儿都没休息。”
李疏梅下车后,朝他摆了摆手,让他早点回去休息,祁紫山从车窗望了她好一会,才开车离开。
第二天下午,尸检报告出来了,全体专案组聚在了会议室。
杜南峰展示幻灯片,介绍起尸检情况:“经确认,死者三十岁,男性,身高一米七二,通过死者指纹和朱丞星的指纹进行对比,死者就是朱丞星本人。”
“死者的死亡时间大约是七月二十号,即前天下午,四点到六点之间,截止昨天下午七点发现死者时,已经死亡二十四小时以上……”
昨天,李疏梅通过血液凝固情况推测死者死亡时间比较长,她没想到已经超过了二十四小时,而朱丞星是七月十九号晚上十点前劫持了谭芸夏,当晚凌晨在桥洞杀害她后,清晨离开了桥洞,在早上六点多到达了小镇。
他买了两个包子后又走向废品仓库,但是当天就返回了小镇,走进了钟楼,他在钟楼应该待了小半天,或许在休息,或许吃了些什么,最后坐在椅子上选择了自杀。
距离杀死谭芸夏的时间不足一天。
这是这些天通过攫取到的种种信息,李疏梅做出的推测,朱丞星在短时间内杀人、自杀,完成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是否正确有待进一步证实。
杜南峰继续说:“朱丞星是失血过多导致的死亡,我们在他的手腕上发现了反复用刀片切割的痕迹,这符合自杀的特征。”
刀片割腕并不能保证一次成功,因为凝血作用会让自杀者形成自我防御,但是杜南峰说到了反复,这说明朱丞星当时做出了巨大的努力,他自杀的意识非常强烈。
“不过,”杜南峰话锋一转,“我们在他的体内检查到安眠药成分,安眠药的量并不大,但可以使一个人发生意识模糊。但这一点我们无法证实安眠药到底是不是朱丞星有意服下的,他是不是想通过安眠药减轻自杀的痛苦?”
李疏梅记得案发现场地上有一瓶白色药瓶,很可能就是安眠药的瓶子。
“安眠药减轻痛苦?”闫岷卿抓住重点问。
“对,闫支,我们之前有过一个案例,一个女孩子自杀时割腕,同时服用了安眠药,就是想减少痛苦。”
“那为什么不直接服用大量安眠药?”闫岷卿问。
“这个很难讲,也许他们是从网上找到了一些参考,觉得这样做最快最轻松。”
闫岷卿问:“有没有可能是他杀?”
杜南峰道:“从目前尸检的结果看,很难界定。人在清醒意识下,面对痛苦会做出反抗,但是在模糊意识下,这种反抗就变得难以界定。除非再找到新的证据证明死者是他杀的可能。”
这时费江河道:“给朱丞星判定为自杀,我还是不太能接受,他的行为过于反常,他是有机会逃跑的。”
如果在之前,大家一定对费江河的话嗤之以鼻,贾向东甚至可以以一句“畏罪自杀”了结此事,但现在,正是费江河的坚持,才找到了凶手。
而且朱丞星的死亡时间是在警方围捕之前,即便他十分畏惧,也不可能在没有任何危险的情况下选择自我了断。
李疏梅也一直在怀疑朱丞星自杀的动机,她也和老费一样,不太能接受。
会议室寂静无声,没人反驳费江河的话,当然也没人替他解疑。
半晌,还是杜南峰主动开口道:“我理解老费想法,其实我也怀疑过朱丞星是他杀,在什么情况下呢,就是他被控制的情况,人被控制,通常是两种,一种是药物控制,让被害者昏迷,其实现场的安眠药可以做到,但是我们无法证实,第二钟情况是身体控制,例如捆绑,所以我们重点对朱丞星的身体进行了检查。”
杜南峰展示了一张新的照片,“我们也发现一处特别的地方,在死者的胸口,有一条被绳子勒住的痕迹,我们曾怀疑他遭受了捆绑。但经和周宁核对,我们又否定了,因为死者曾经在劫持谭芸夏时,捆绑了彼此,我们对桥洞里的绳子进行过检查,可以确定是同一类型绳子。”
李疏梅记得,当时朱丞星骑着摩托车带走谭芸夏后,就是用绳子将两人捆绑在一起,防止在高速骑行中,谭芸夏从摩托车上跌落。
后来的尸检报告反映,谭芸夏的背部有很深的勒痕,这也可以反推,朱丞星的胸前一定也有勒痕,所以证据链是可以吻合的。
杜南峰继续说:“在死者的手腕和脚腕处我们也发现了被勒紧的痕迹,这说明死者也可能曾经被绑缚了手脚,但是通过朱丞星在现场留下的雨衣雨裤,我们又否定了,因为他的雨衣雨裤是绳子收口的雨衣,这种雨衣在一些屠宅场被使用,就是防止污水进入皮肤,时间长了,就会在手脚留下勒紧的痕迹。”
杜南峰也持有怀疑精神在检验朱丞星的真正死亡原因,但是因证据不足,或者证据模糊,导致他不能做出百分百判断,这就是他给出的最后结果,初步判断朱丞星为自杀,需要借助更多证据证实他杀的可能。
接下来,周宁也讲了他们检查的情况,在钟楼上,除了检测到进入到现场的刑警们脚印,就仅检查到朱丞星的脚印,和朱丞星脚下皮靴的花纹类似。
在现场,留下了许多空罐头、饮料瓶,还有泡面桶,外表面也检查到了朱丞星大量的指纹,当然也检测到一些零星指纹,推测是小卖铺店员或其他因素留下的。
周宁对罐头和泡面桶里留下的残留物进行分析后,得出朱丞星在钟楼至少生活了一周以上。
通过周宁给出的证据,证实朱丞星在钟楼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是在无人逼迫的情况下选择了自杀。
朱丞星为什么要选择自杀,会议室的众人陷入了巨大的疑团当中。
第111章 “我井底之蛙?”……
由于朱丞星自杀,案件陷入了巨大的僵局当中。按理说,随着犯罪嫌疑人死亡,案件可以宣布结案,但此案却有诸多疑点。
朱丞星的犯罪动机是不是大家认知的那样,变态强.奸杀人?
他通过几近戏耍的方式躲过警方的追捕,又“金蝉脱壳”,他的前方可谓是一片生机。
他完全可以逃之夭夭、亡命天涯,选择生是人的本能,如他这般变态强.奸杀人魔,很难想象他愧疚、自责、甚至悔恨,他连环作案三次,次次手法都堪称一绝,这不是随意布置,而是精心安排。
难道他真的有特殊的原因,例如早就有厌世的心理,或者严重抑郁症,他早就想死,但在死前,他却想做一件他心目中的大事,他的大事或许就是强.奸杀人呢?
李疏梅百思不得其解,但她必须努力去思考,因为这件案子即使以这种方式结案,但她心里的结并未结案。
和她有同样心情的还有整个专案组,特别是二队的同事,从会议室回来以后,大家都坐在办公室里一言不发,每个人脸上都布满了愁云。
曲青川也不唠叨开会了,以前没方向时,他总是提议开个会分析分析,往往大家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却能够找出案情的突破口。
然而现在,这不仅仅是案情突破口的问题,而是整个案件已经形成了封闭证据链,这个案子从某种意义上已经闭环了。
除了等待案子结案,还能期待什么呢?
下午,李疏梅翻起笔记本,又在空白纸上反反复复地画齐天大圣京剧脸谱图案,一遍又一遍,几乎有些机械麻木了。
这时,门口走进两个人,响亮的声音也传了过来,闫岷卿打招呼道:“夏局来了,大家也别都垂头丧气了,来,一起开个会吧。”
原来是夏祖德过来了,李疏梅慢慢从几乎快趴着的姿势直起身子。
很快,二队所有人都坐到了会议桌前,夏祖德坐在正前方,双手相搭放在桌上,目光炯炯,不怒而威。
他在李疏梅眼里,和家里的状态完全不一样,家里的老夏很随和、和蔼、甚至有些小老头的快乐风范,也许那是老夏于她和李老师的特殊一面,所以李老师总把他呼作“老实人”。
但在局里,他虽然也会笑,但绝对没人会认为那是和颜悦色的笑,一张平易近人的面孔下总是暗藏“杀”机,局里被他骂过的人,被他批评过的人,早就领悟了他的本领。
此刻的夏祖德先是瞧了瞧李疏梅,又朝大家扫视了番,平静地说:“我知道大家心里的想法,朱丞星为什么选择自杀,这是一个疑点,你们没办法解开,但也不能气短对不对。任何人在任何困境下都可能做出意想不到的事,如果那个人还存在心理方面的问题,他做出哪种抉择,外人都无法得知。”
李疏梅默默倾听,她听出老夏话里的意思,是让大家试图去理解朱丞星当时的心理。不过老夏很快就否定了她的猜测,他说:“我让岷卿请了一位知名心理学方面的教授,来给大家做一些答疑,也许可以为大家解惑。”
老夏的一番话说完,大家的精神都振奋了许多。唯独费江河却似有别的想法,慢吞吞地说:“夏局,这种心理学教授真的就知道朱丞星当时的心理?”
马光平低了低头,暗暗叹了口气。
闫岷卿严肃说:“老费,夏局的话你是听不明白?教授是来给大家解疑,不是来给大家判案的,找答案还是得我们自己找。”
费江河被“教训”了番,铁着脸没再说话。
夏祖德没再理会这个小插曲,继续说:“理论上,心理分析和证据是截然不同的,所以说,心理分析只是辅助大家的一个途径。”他偏了偏头,对闫岷卿说,“岷卿,这个案子还没有结束,你要把整个证据链再梳理一遍,从朱丞星第一次犯案到死亡这段时间,他的生活轨迹,社会网络,还有他和三名死者之间到底有没有联系,这些都要查清楚,一个完整的证据链应该具体到细节上的尘埃。”
他铿锵有力对所有人道:“每一个细节都应该做到相互印证,逻辑自洽,指向一致,绝不能出现漏洞和矛盾。”
闫岷卿立刻站起身说:“是,夏局,您放心,我一定不遗余力地办妥。”
小会结束,闫岷卿送夏祖德离开后,又折返回来,给大家布置了任务,由二队调查朱丞星的社会网络,重点调查他和三名女性受害者之间的联系,哪怕是他曾经在哪个商场见过哪个受害者,事无巨细查明清楚。
而老贾的一队,则须查明朱丞星的所有生活轨迹,不放过他在三次作案前后买了什么东西,去了什么地方,接触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举动。
以此,把朱丞星近两年来的一切挖个底朝天。
闫岷卿离开办公室后,曲青川也干劲十足地说:“大家按照夏局的意思办吧,从现在开始全面调查朱丞星的人际关系。”
“老曲,”费江河说,“这不全是老夏的意思。”
“什么意思?”曲青川问。
“这只是闫岷卿他自己对老夏那番话的理解。”
大家都愣了愣,李疏梅素来以为对夏祖德很了解,她也认为老夏话里的意思是查明朱丞星的人际关系,但老费好像有别的看法,难道老夏话里面果真有深意。
“你说嘛别卖关子了。”马光平催促。
“我这不就打算说吗。”费江河瞟了马光平一眼道,“老夏要的是完整的证据链,这证据链当中,不仅仅包含朱丞星的人际关系,还包括三名女性死者的人际关系。”
“等一等,唉!”马光平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地说,“老费,你的精神很可贵,但你把这个任务搞复杂了。现在是我们队和老贾队,两头同时间在完成任务,他们任务简单,可能两三天就完成了,我们的任务要是搞得这么复杂,那十天半个月都不一定能完成。”
李疏梅听完两人对话,她对两人的做事风格都很熟悉了,要在以前她一定认为老马“捣糨糊”,“混日子”,但现在她并不这么想,要是老贾果真提前很多把任务完成,他们这边进展缓慢,那结果可想而知,老贾必定耀武扬威地在他们面前显摆。
费江河却不依不挠道:“老马,你要想又做得漂亮又求人表扬,那你大可明天就把任务交上去。”
“什么叫我求人表扬,”马光平脸都白了,“我是站在咱们队看问题,你永远都是井底之蛙。”
“我井底之蛙?你还是蠹虫呢!”费江河也毫不留情地骂了回去。
“怎么回事啊!”曲青川用力拍了下桌子,瞪着两个人,“这都能吵起来,都多大岁数了,还像小孩子一眼斗嘴?”
看来这次曲青川是真的有些生气了,也许是他心里有些憋屈,反正没以前那么有耐心。
费江河和马光平终于不说话了,彼此也不看对方,就灰着一张冷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