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纪轻轻就是市美术协会教授,他的画李疏梅虽然还没来得及了解,但是想必价格不菲,他称得上是年少有成、天赋异禀的典范。
在绘画这一块,李疏梅对同行的称赞是实打实的,她知道画出自己的天地有多难,画家很穷,这不是刻板印象,这是事实,因此当年她想学画时,李新凤是一百个不相信她没犯傻,这碗饭你吃下去不等于吃得饱,然而易景行称得上是画家的理想。
他既靠画画成为业界名人,也实现了财富自由,更重要的是他可以画自己喜欢的艺术作品,李疏梅内心里还是比较崇敬他。
“我对梵高和毕加索确实做过一些研究。”易景行边说道,边抬起眼掠过祁紫山,再次掠过李疏梅。
“想必李警官也很了解他们,我这里就不班门弄斧了,我说下我自己的想法吧。”
易景行十分谦卑,或者说对李疏梅总是恭维,这让她没有想到。
他继续说:“梵高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一次次表达了对颜色的敬畏,我列举几句话,仅作参考,‘我试图用铬黄的炽热与群青的深渊,替太阳说出无人倾听的独白。’”
说罢他温润优雅地注视着李疏梅,又缓缓说出下一句话:“‘人们总说黑夜是黑的,可我看见深紫、钴蓝与熔金在暗处流转——真正的暗影远比黑色更汹涌。’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句话,同为画家,我能感受到梵高对颜色的挚爱。”
“还有,‘一幅画的意义不在颜料之下,而在它刺穿你心脏的十分之一秒。’他的语言和他的画一样,同样充满冲击力。”
易景行语气平缓,甚至带着几许磁性的嘶哑,如春风拂过,让人感觉不到他的情绪,他只是在和你轻松地交流。
李疏梅对易景行有不少改观,此前她领教过大学心理学教授枯燥理论的“摧残”,而初次见到易景行,也对他“恭维”的态度有过不屑,但是当他随口说出梵高的话时,她真正认为,易景行并非名不副实,他作为市美术协会副会长,他作为熟悉欧洲美术史的教授,他是真心热爱绘画的世界。
易景行的目光在李疏梅的脸庞上停留,李疏梅并未感觉任何不适,反而她感受到彼此的距离在拉近,她渴望他这般极为轻松又专业的交流方式。
他再次看了一眼祁紫山递给他的纸条,又抬头说:“‘将灵魂碾碎成朱砂与普鲁士蓝,这是画家最神圣的献祭。’这是梵高在疗养院时期说过的话,他当时遭受了非常大的精神痛苦,但他从未忘记色彩是什么。梵高非常喜欢使用朱砂和普鲁士蓝作画,这不仅仅是因为这两种颜色很漂亮,而且弥足珍贵,在十九世纪,这两种颜色并非普通人能获得,不像今天,可以随意提取普鲁士蓝,但在当时,想要得到普鲁士蓝却需要一定的途径,对于梵高来说,朱砂和普鲁士蓝都代表着美而稀有的事物。”
易景行的语调时轻时重,时急时缓,如同山涧里依山而下的小溪,他好像不只是在与人交流,而是在品鉴艺术。
他淡淡说:“当他说,要将灵魂碾碎成朱砂和普鲁士蓝,这足以说明他对朱砂和普鲁士蓝的挚爱,他热爱它们如肉.体如生命,所以这可以称得上是最神圣的献祭。”
他望着李疏梅明亮的眼睛,“当有人言之凿凿说出这句话,那么可以说他正在做一件称之为神圣的事,也许你并不了解他,但是他所做的事一定是神圣的。”
李疏梅仿佛觉得他有一种吸引力,正在吸引她,将她慢慢地溶解,她理解易景行所说的“他”,已经不是指代梵高,而是指代他们所说的犯罪嫌疑人。
犯罪嫌疑人正在做一件神圣的事,这是李疏梅无法理解的,因为此前,他们所分析的结论是犯罪嫌疑人,或者说白皇后正在挑衅警方。
但是易景行却说他在做神圣的事,她免不得打断易景行说:“易教授,我有一点不理解的是,所谓神圣,是否也分伟大和狭隘。”在李疏梅看来,犯罪分子杀人越货,即便心中对某种东西敬畏,但也称不上神圣。
“不,”易景行说,“那都是通常意义上的神圣,简单来说,他就是在做一件‘你我’都认为神圣的事。”
李疏梅越发不理解,但是她很克制自己,因为祁紫山不会把西江河案透露给易景行,所以易景行自然不会知道这是犯罪嫌疑人说的话,但他也许猜到和案子有关,所以以他的聪明才智,已经很隐晦地表达出,无论是不是犯罪嫌疑人,他所做的这件事都是神圣的。
李疏梅微微瞥了一眼祁紫山,与她相同,祁紫山眼神里闪着微微的疑惑,但是他比她要平静许多,他似乎正在理解和参悟这句话。
既然紫山没有提出异议,或者说易景行也许真的找准了方向呢?她打算不再打破砂锅问到底,而是问:“易教授,毕加索的这句话又是作何理解。”
第137章 画之谜。
“‘你能想象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易景行读了一遍这句话,淡淡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句话是毕加索和一位诗人的谈话,之所以流传下来,是因为这位著名的诗人引用了毕加索的话。我认为有人同样采用诗人的方式,引用毕加索的名言,他意在告诉对方,所闻及所见。”
李疏梅对易景行的这一番分析是认同的,毕加索的这句话似乎是对梵高那句话的强调,所以这是互为关系的话,如果放在一起理解,可以是:他所做的事是神圣的,你应该相信他。
这就是李疏梅领悟的答案,她不想特意向易景行以直白的方式求证,因为易景行表达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确。
易景行又谈到一些他对梵高和毕加索的理解,他说得深奥又随意,让李疏梅钦佩他的才华,聊到最后,也许兴之所至,他从身旁拾起一本书,双手交给李疏梅,“这是我写的一本书,有一些对欧洲绘画家的理解,有空可以看看。”
李疏梅双手接过,手掌里有种沉甸甸的感觉,她微笑道谢。
“不好意思祁警官,”易景行又对祁紫山道,“今天就带了一本书,下次见面我再相赠。”
“客气了,谢谢易教授今天的讲解,我们受益匪浅。”
“让你们忍受了我几多无聊的念经。”
彼此道别后,李疏梅捧着新书,走出了画店的门,她在阳光下随手打开,首页就是易景行的赠语:和光同尘。
她想,这是不是易景行特意写给她的?应该不是,他一定是提前写好的,这大概是他喜爱的一个成语罢了。
上车后,李疏梅急忙把自己的不解表达出来:“紫山,你理解吗?我还是有些不理解,为什么他说,白皇后正在做的事情,是神圣的,而这种神圣,是我们也认同的神圣。”
“其实我也没有很理解,”祁紫山说,“但易景行只是站在他的角度,他并不知道什么白皇后,更不知道我们真正想问什么,我认为他应该是站在梵高的视角来解读这句话。白皇后也许认定她自己做的事情是神圣的。至少现在看来,白皇后绝不会仅仅是挑衅警方。”
李疏梅感觉祁紫山的话很有道理,虽然她并不完全认同易景行所表达的观点,但是至少他提出了新的可能性。
白皇后可能并非是挑衅警方,她或许另有目的,至于是否“神圣”,则另当别论。
“疏梅,刚刚去见易景行之前,你是不是对这些画有所发现?”车子开出一段路,在一条绿荫小道,祁紫山停下车子问。
的确,在走进画店前,紫山给她的一堆画里,有一副名叫《橘子,柠檬和蓝色手套》的画不但被金色流光提醒,而且也让她产生了几许奇怪的感觉。
梵高的画作很丰富,有很多作品被人们追捧,但不代表大家对他的作品都很熟悉,例如这幅《橘子,柠檬和蓝色手套》。这幅画在李疏梅的记忆里很模糊,她总觉得曾经在某个地方见过。
不过也许是某个画店或画展,例如和易景行见面的这家画店,他们店内就有许多欧洲画家临摹画,梵高和毕加索就是其中的一份。
李疏梅根本回忆不起来她对这幅画的印象,祁紫山再次提醒说:“疏梅,你是不是在哪见过这幅画?这些画都是我们同志收集的,画下面都有信息。”
经祁紫山提醒,李疏梅的目光移到了画的最下方,彩色笔标注了这幅画曾经出现在秦东市的信息:1999年10月,时代巨匠画展,市羽毛球体育馆。
李疏梅一遍遍在回想,她突然想起,她去过这家画展,而且是和祁紫山一起去的。
她只觉得精神为之一振,去年十月份,她经手的第一起案子,姜琴玉案尘埃落定后,曲队给了他们两张画展票,就是她和紫山一起去看的画展,曲队要求他们对姜琴玉案里崔锐的犯罪行为进行侧写,因为画展里有崔锐的作品展示。
那个画展名为“时代巨匠”,崔锐的画作只是画展里的一小部分,但是因为他的死,他的画却被媒体追捧。
当时在画展一隅展示了他的部分遗作,都是他的原创作品,而唯独有两幅画,是崔锐的临摹作品,而那两幅作品,李疏梅也记起来了。
它们分别是毕加索的《梦》和梵高的《橘子,柠檬和蓝色手套》。
时隔一年,在西江河抛尸案里,毕加索和梵高的名言以一种谜语的形式再次出现。
刹那间,李疏梅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在当时的画展里,在梵高的临摹画附近,有一个女人正站在那打量她,当她注意到那个女人时,那个女人瞬间走至屏风后面,消失在她视野里。
而这转瞬即逝的背影,李疏梅有印象,是黑色的,她是黑头发、黑衣服,而且年龄不会太大,除此之外,李疏梅没有获得更多的信息。
当时她没有多想,但是今天回想起来,她终于意识到,那个女人很可能就是白皇后。
那个身影,和紫山给她的照片里模糊的女人身影也有几分相似,都是黑衣服,身材都很高挑,而且看起来年轻。
所以,白皇后很早以前就出没在他们的周围,她始终都在。
她似乎全力在向人们揭示一个重大的秘密,通过毕加索和梵高两人的作品和名言,时间跨度一年之久。
李疏梅在思考时,脸上的冰冷气质更加深层,眉眼之间的疏离感也加重,祁紫山始终没有打扰她的思考,不过他却从李疏梅的眼神当中看出她似乎找到了答案。
几分钟后,李疏梅果然抬起头,望着祁紫山自信地说:“紫山,白皇后在一年前就出现在画展里……”
她将刚才思考的结果全部告诉了紫山,紫山也是惊讶不已,他当时也和李疏梅一起参观了画展,但是一年时间过去了,对于一个普通的画展来说,谁也不能说记得什么细节,李疏梅恰恰就记住了。
“所以白皇后在一年前就开始设计这个谜局。”祁紫山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因为他知道白皇后有多么恐怖,两年来,他们从未找到她的任何信息,这一次西江河抛尸案就绝不会是她的临时起意,很可能在一年前,她就开始谋局。
她借用了毕加索和梵高两个抽象的意象,来传递她的目的,正如易景行所言,她正在做一件她认为“神圣”的事。
虽然祁紫山现在还不知道白皇后要做什么,但是她一定不会浅尝辄止、半途而废,可能还有更大的阴谋在等着他们。
“紫山,我想到了,我好像想起了什么!”李疏梅忽然睁大杏眼,略显几分惊恐地说。
祁紫山很少见她如此激烈的情绪,李疏梅额头上冷汗淋漓,甚至有豆大的汗珠往下坠落,他连忙安慰:“疏梅,你别急,你慢慢说。”
“这一年来我们调查的所有重要案件,都有可能是白皇后的杰作?”李疏梅说出了一个令祁紫山震惊的观点。
“……”祁紫山眉头深蹙,他在思虑李疏梅画里的意思,因为这一年来,李疏梅经手的重要案子,无非就是姜琴玉案、农药厂罗向松被害案、高校投毒案,以及由水泥屋女尸案引起的唐梨音案。
这四件案子是他们办理的最重要案子,每一个案子都十分棘手,李疏梅说这都是白皇后的杰作,祁紫山怎么可能不震惊。
“紫山,我想马上回局里验证下我的想法。”
“好,好,我们马上回局里。”祁紫山连忙启动汽车,他只觉后背隐隐发凉,衣衫渐湿。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他们所经历的一切案件,可能都是白皇后早已设计的“作品”。
车子疾驰回到市局,两人赶到办公室时,里面空无一人,非常安静,曲青川费江河马光平他们应该去外面查案了。
祁紫山将办公室门关上,李疏梅回到座位,在他的帮助下,从抽屉里、柜子里将一年来的画稿全部搬了出来,平时不觉得,日积月累的过程总是很平淡,当所有画稿放在桌上时,竟已叠成一座小山。
李疏梅已经来不及感叹她画了这么多画稿,她对紫山说:“紫山,我们把四件重要案子里的画稿分出来。”
“行。”
将画稿分成两部分,两人依次对画稿进行筛选。很快,四件案子里的画稿全部筛选了出来,占据整个画稿的一半以上。
实际上在翻找的过程中,李疏梅已经越来越印证了自己的观点,祁紫山似乎也明白了李疏梅的想法。
最后,李疏梅从三件案子里分别抽了一张画稿出来。
这三件案子分别是罗向松案、高校投毒案、唐梨音案。
罗向松案的画稿上,是李疏梅画下的一块完整橘子皮,严格来说,是凶手谭玲作案当晚,在罗向松的办公室,剥吃橘子后留下的橘子皮,橘皮被分成大小几乎均匀的六瓣。这块橘皮在谭玲的口供里,作用是为了扰乱警方的视线。
高校投毒案的画稿上,是李疏梅画下的一对钴蓝色手套,这对手套很随意地躺在狼藉不堪的地面上,李疏梅画下了手套的细节。这对手套在凶手谢天元的口供里是母亲留给他的礼物,最后也成为侦破案件的关键证据。
唐梨音案的画稿上,是李疏梅画下的几片干涸柠檬片,柠檬片曾出现在唐梨音案中三名死者黄曼丽、谭芸夏和胡灵妍的口腔内,是唐梨音的母亲、凶手向红故意设计的,柠檬片一度把警方的视线引导至喜爱泡柠檬茶水的朱丞星身上。
这三个证据,橘子皮、蓝色手套和柠檬片,都曾在三个案件里迷惑了警方,甚至一度将警方的视线转移百八十度,李疏梅曾经一度以为,这是犯罪嫌疑人精心设计的迷局,但今天看来,这些都并非犯罪嫌疑人的迷局,而是白皇后的迷局。
在第一件案子姜琴玉案发生之后,在“时代巨匠”画展上,白皇后就为后来的三件案子设下了线索,那就是橘子皮、蓝色手套和柠檬片。
也就是在画展上被展示的梵高作品《橘子,柠檬和蓝色手套》。
这就是李疏梅感悟出的线索,也是令她震惊万分的线索。
同样,这也是让祁紫山久久没有平静下来的线索,他已然理解李疏梅想说的是什么,只是他依然难以置信,白皇后竟然设计了这三件案子。至于第一起案件姜琴玉案,白皇后有没有参与现在还难以证明。
祁紫山说:“白皇后就是利用橘子、手套和柠檬,设计了这三起案子,她在画展上就预言了。所以,这三起案件的凶手应该都认识白皇后,我们必须再去走访下他们。”
李疏梅重重点头,如果说这三起案件都和白皇后有关,那么这三起案件的凶手一定认识白皇后,而且关系并不浅显,不然这样精心的迷局不可能那么完美的实施,他们一定通过什么方式进行过深度交流,而且在他们被捕后,并没有供出白皇后。
白皇后也一定是十分谨慎的,她既参与了这些案件,又全身而退,他们可能只是认识白皇后,但是并不知道白皇后真正的身份是谁。
她问:“这几起案子的凶手都伏法了吗?”
祁紫山说:“我最近正好关注了,姜琴玉案的凶手顾笙已经枪毙,罗向松案的凶手方雅雯和谭玲还在庭审阶段,高校投毒案的凶手谢天元也在庭审阶段,还有唐梨音案的凶手向红也正在庭审阶段。”
“他们既然都在,我们可以再去走访一下。”
祁紫山说:“这几个人当中,谢天元精于围棋,他能够设计出这种案件其实并不奇怪,我觉得他可能更多是因为父亲被冤枉,被白皇后以情感支撑的方式趁虚而入。而其他几人,不但有情感支撑,应该白皇后都提供了精密计划。”
“我记得谭玲的性格比较柔软,我们是不是可以从她入手。”
祁紫山思考了下说:“谭玲可能并没有接触白皇后,她和方雅雯完成交换杀人,更多是受方雅雯的鼓动,那整个杀人计划都是方雅雯策划的。”
“对,你这么一说,我完全理解了,所以我们现在需要谈话的人是方雅雯、向红和谢天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