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是在网上认识的。”
“网上?”
“对,我是在论坛上偶然认识的她,我当时正在搜索家暴这种信息,在一个家暴贴里发了一个回复,后来就收到了她的消息,她在论坛的名字叫Red Queen。”
李疏梅神经一滞,Red Queen就是红皇后的意思,所以她几乎可以确定接触方雅雯的人就是白皇后。
“后来你们进一步交流了?”
“我们留了扣扣,是在扣扣上交流的,她扣扣名也叫Red Queen。”
“后来呢?红皇后是怎么和你沟通,一步步设计了杀人计划?”
“最初,她说她也是被家暴的女人,但是她成功摆脱了丈夫的控制,所以我才加了她。”
原来是这样,白皇后,或者说红皇后,是以被害者的身份接触的方雅雯,这样更容易取得方雅雯的信任。
那段时间方雅雯正处于法律事务所求助失败的阶段,也处于罗向松在农药厂出事后变本加厉家暴她的时期,她那时候急需得到别人的帮助,所以很容易信任白皇后。
她问:“你们具体都交流了什么?”
方雅雯回答:“红皇后一开始和我说了很多她经历的家暴痛苦,我深有感触,所以我只要有空就会找她聊天,在聊天过程当中,我找到了一种淡淡的慰藉,因为红皇后不但在诉说她的痛苦经历,而且不断在安慰我,我也在不知不觉中透露了我全部的家暴经历,红皇后不但给了我安慰,也给了我鼓励,她是我那段时间最大的精神支柱。”
原来这就是精神操控的具体实施步骤,红皇后一开始从未提起一句杀人计划的想法,全部都是感同身受地和方雅雯聊天,这让方雅雯彻底地信任了她,甚至以红皇后为精神支柱。她问:“红皇后是什么时候提出了杀人计划?”
“是……认识两三个月后,我们已经成为了无话不聊的朋友,有一天,她主动告诉我,她实际上不是通过法律手段摆脱了丈夫,而是杀了丈夫。我当时很震惊,半天也没输入一个字。但红皇后并没有察觉我的异常,而是继续轻描淡写地诉说她杀死丈夫后的平淡生活,我看着文字里强烈的对比,内心也渐渐理解红皇后的做法。”
文字里强烈的对比,那一定是红皇后所说的,杀害丈夫的经历,和平淡的生活的对比。平淡的生活一直是方雅雯所向往的,她虽然震惊甚至无法接受红皇后杀死丈夫这件事,但她渴望平淡生活的心情却让她理解了对方,接受了对方的做法。
她在心中也一定反思过自己所处的处境,她一定进行过强烈的内心挣扎。
方雅雯继续说:“那段时间我和红皇后说话的时间变少了,因为我有些害怕,我害怕和一个杀人犯说话,但红皇后好像从未在意我的状态,只要我上线,她就会问我,最近过得好吗。我记得有一天我再次被罗向松家暴后,我上网第一句话就问红皇后,‘你杀了你丈夫,为什么没有坐牢’,红皇后笑了笑,她发了一个微笑表情,那是我们聊天当中她最喜欢的表情,她说,因为她有她的方法。”
方雅雯顿了一下,继续说:“时间又过去半个月,我又一次被罗向松家暴后,我再次登上了扣扣,红皇后给我留言了,她说:雅雯,人的一生很短,你不应该过不幸的人生,你应该过阳光的人生,即便要死,也该死得轰轰烈烈,而不是被渐渐折磨而死!”
李疏梅很震惊红皇后的手段,那个时候的方雅雯脆弱、绝望,她就像抓到救命稻草,她把所有的希望都系在了红皇后身上。
方雅雯说:“我问她,什么才叫轰轰烈烈?她回答我,杀了罗向松,这是你过上阳光人生的第一步。”
她忽然停止了描述,像是冷静了下情绪才道:“后来我慢慢接受了杀人的想法,红皇后主动和我讨论杀人计划,她第一次提出了交换杀人的概念,她希望我找一个‘同病相怜’的女人,你们知道,那个人就是谭玲。”
“农药厂案和面包车案的所有细节都是红皇后设计的吗?”
“对,几乎都是她设计的。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她都提供了具体计划,只不过有些小的细节我和谭玲进行了斟酌。”
“例如什么?”
“在茶杯里放盐,因为谭玲的丈夫褚前忠不喜欢喝盐水,这是我和谭玲想出来的。还有,谭玲捆绑罗向松的方式,红皇后最开始希望是直接捆绑在椅子上,减少风险。但谭玲害怕椅子不安全,还是决定绑在办公桌上,当然还有一种原因,谭玲的丈夫经常将她绑在桌上家暴,所以这也是谭玲的一种执念吧。”
“在褚前忠的面包车和罗向松的办公室里,都出现了橘子,面包车里是散落在地的橘子,办公室是被谭玲剥开的橘子,这是你们的计划,还是红皇后的计划?”李疏梅提出了今天的重点问题,她是基于《橘子、柠檬和蓝色手套》而推测出白皇后和这几件案子有关,所以现场的橘子一定和白皇后有关,她期待方雅雯给出她想要的答案。
果然方雅雯答道:“准确地说,这些是红皇后和我交易的筹码。”
“交易的筹码?”
“对,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要帮助我,因为这件事一旦被警方发现,她也会犯罪。她和我说了很多合情合理的理由,最后提出一个要求,把橘子带到现场,这是她提出的唯一要求,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有这个要求,但我感激她帮助我,所以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李疏梅听到了她想要的答案,方雅雯的口供也证实了她的推测是完全合理的,证明了白皇后从“时代巨匠”画展之初,或者从姜琴玉案开始就在谋划这一切。
虽然向红和谢天元拒绝坦白,但从方雅雯的口供进行类推,可以得出,白皇后曾经也可能是通过论坛认识了向红和谢天元,向红和谢天元都是知识分子,向红作为药剂师,需要用电脑制定药剂清单,谢天元在父亲去世后曾长期待在网吧,他们都有机会接触白皇后。
很可能他们接触的名字也叫红皇后,而他们认识的红皇后,和他们谈论的话题一定是能够使他们感同身受的话题。
李疏梅又问:“扣扣账号和聊天记录还在吗?”
“不在了,在杀害罗向松的前一天,按照红皇后的意思,我们销毁了账号。这之后我们都没有联系。”
这些扣扣基本上都是空白信息,不会遗留红皇后的任何信息。李疏梅又问:“论坛呢?”
“论坛的账号我也注销了。”
“那是什么论坛?”
“芳草论坛。”
芳草论坛是国内一家知名的社区讨论平台,李疏梅也经常上这家论坛阅读,这里有许多新鲜的社会新闻,很多人都会通过论坛了解时事,也不乏许多有趣的灵魂分享有趣的故事,甚至有人在论坛里连载小说,这是一个集大成的论坛,可谓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方雅雯进入芳草论坛了解家暴,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但白皇后却根据她发的帖子找到了她,她们在论坛交流的信息十分稀少,她们很快转到了扣扣平台。
同样向红和谢天元应该也是在这家论坛上网时,因为发了相关的帖子被白皇后注意到。
白皇后的论坛账号“Red Queen”,无论现在有没有注销,她都会和紫山一起调查一番。
又问了方雅雯一些细节,李疏梅确信方雅雯没有任何隐瞒,方雅雯对红皇后的了解实际上也仅停留在网络交流平台。
网络交流平台会美化一个人的形象,例如白皇后经常给方雅雯发的一个表情是微笑,方雅雯经受了太多的生活挫折,她对微笑没有抵御力。
方雅雯至始至终也不会相信白皇后是非法器官贩卖组织的头目,她可能到现在都坚信白皇后也是一个曾备受家暴折磨的普通女人,甚至依旧认定白皇后曾经拯救过她。
要不是为了女儿小小,她不可能招供,和向红、谢天元一样,他们都坚信白皇后帮助了他们。
这也是白皇后最令人恐怖之处。
走出监区,李疏梅内心沉重,从这几件案子来看,白皇后才是真正的凶手,她利用了人性的弱点,一步步完成了自己惊人的计划,方雅雯、谢天元和向红都被她利用,他们用尽全力、燃烧生命,殊不知,在白皇后眼中,她们都是飞蛾扑火。
白皇后为何以“Red Queen”红皇后这一名称在网络上与人结识,李疏梅也在思索这个问题。
小时候李新凤买了《爱丽丝漫游奇境》给她和姐姐看,她和姐姐都很喜欢白皇后,因为白皇后美丽而善良,红皇后就像是白皇后的对立面,专横、残暴而又喜怒无常,相信看过那本书的人都不喜欢她。
但是如果在网络上,红皇后则代表着更为直接性格的形象,从方雅雯的描述就能看出,她总是毫不避讳地抛出自己的痛苦经历和杀夫经历,这反而让方雅雯他们减少了对对方的防备。而白皇后的性格,温柔善良里却夹杂着虚伪,这反而让网络上的人们充满了警惕。
所以白皇后就利用了红皇后的性格,进行网络交谈和精神操控,李疏梅认为,她本人应该更像白皇后的性格,而红皇后只是她伪装的另一面。
上了汽车后,祁紫山说:“疏梅,即便谢天元和向红拒绝坦白,但我们可以推断的是,他们都和梵高的《橘子,柠檬和蓝色手套》这幅画有密切关联。方雅雯和白皇后的交易筹码是橘子,以此类推,向红应该是柠檬,谢天元应该是蓝色手套。这都是他们和白皇后达成的交易。”
“对,”李疏梅点头道,“白皇后早就预想如何把这幅画通过三起案子设计出来。只是我们还不知道她这么做的目的。”
白皇后在“时代巨匠”画展特意展示了梵高的《橘子,柠檬和蓝色手套》,和毕加索的《梦》,又通过三件案子将《橘子,柠檬和蓝色手套》串联和展现出来,最后又在西江河抛尸案里,明示梵高和毕加索的谜语。
她完成了一个前后贯通、首尾呼应的环。
这仿佛是一件“艺术作品“”,利用两位知名艺术家的意象进行创作。
祁紫山问:“疏梅,你认为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
李疏梅想了想说:“尽快找到白皇后在论坛留下的信息,我印象里,每个人上网都可能留下网络IP地址,有可能循着地址找到她的所在地。”
“好,”祁紫山道,“我马上发消息让我们的同志去调查。此外,我们需要去走访下‘时代巨匠’画展负责崔锐版块的负责人,看看能不能找到白皇后一些线索。”
“对对。”
在车子启动后,李疏梅又有些担心,“紫山,那两幅画既然出自白皇后的安排,她应该和那位负责人认识吧,我们会不会打草惊蛇。”
“我们适当做一下伪装,假装买石的人吧。我查过,那位负责人是一个石玩店老板,名叫孙信强,他也喜欢画,画不是他的主业。他是崔锐的大学同学,当时也算是崔锐半个经纪人,帮忙崔锐售画,我觉得白皇后很可能从他那买下了那两幅画,然后让孙信强在画展特意展示出来。”
李疏梅也略略点头,如果他们伪装成买石的人,应该不会引起白皇后注意。
车子开到一棵树下面停下,祁紫山从汽车扶手箱里拿出一对墨镜,将其中一副递给她,李疏梅接过问:“你早就准备好了?”
“对,你戴上试试,应该大小合适。”
李疏梅戴上,果然刚刚好,她一转头,也发现祁紫山戴上了墨镜,没想到他戴上后,添了几分威严,她记得之前办理唐梨音案时,当时要到夜店里调查黄曼丽,紫山也戴过墨镜,当时费江河就直说不合适太正了,不像社会人。
她这时也忍不住问:“我戴墨镜,像不像社会人?”
祁紫山嘴角微弯:“挺社会的。”
“什么意思?”李疏梅皱眉道,“我就那么不正直吗?”
“不,是说你很高冷,给人一种御姐风。”
李疏梅眉头皱得更高,这还是头一次听人说她像御姐,而且是紫山口中说的。
紫山也顺杆子爬道:“那我当你的小弟吧。”
李疏梅撇撇嘴:“也行吧,我也不知道怎么和那些老板打交道。”
下车后,李疏梅跟着祁紫山转了一个十字路口,走进了路边的一家石玩店,石玩店里摆着满满当当的石器艺术品,有在玻璃柜里摆得整齐美观的,也有在石桌上堆成小山的,有不规则的石玩,也有五颜六色的珠宝、精雕。
墙上亦挂着不少油画、国画,将石玩店装饰得十分典雅。
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店员坐在桌子旁,穿着工作服,戴着眼镜,正在打磨一颗石头。
他附近的柜台里,有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正在整理账本什么的。
祁紫山走上前问:“你好,我和你们老板有约。”
“噢,你是兰先生吧,我们老板就在后房里。”
年轻女人带两人进去,后房的空间也很宽敞,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坐在躺椅里观赏石头,他穿着一身富贵的睡衣,头发秃顶,下颚留了胡子,蓦然一看,还以为他头发长在下颚。
孙信强见人进来,马上起身,热情欢迎道:“两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祁紫山也和孙信强寒暄了几句,并且介绍了李疏梅,声称她是“梅姐”。李疏梅心下窃笑,想不到她真成了社会人了。
孙信强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叫了李疏梅一声梅姐,然后将两人带到一张桌椅前,李疏梅也顺便打量了番,这间后房应该就是孙信强的工作室,有许多未完工的石头艺术品,而在墙上,挂了好几副油画,李疏梅一眼认出,那是崔锐的作品。
崔锐的作品有他的特色,孙信强是崔锐的同学,也是半个经纪人,也举办过崔锐的画展,所以崔锐的作品可能有一部分在孙信强手上。
祁紫山和孙信强聊了些石玩方面的话题,她没想到祁紫山懂得挺多的,孙信强聊得很开心。
李疏梅也了解到,祁紫山并非直接联系了孙信强,而是有个中间人介绍认识,所以孙信强才如此热情,而这个中间人可能也是一个大老板,作为省厅的人,认识一些社会上知名的人应该不难。
祁紫山忽然话锋一转:“我和梅姐这次过来,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您说。”
“梅姐想买两幅崔锐的画。”
“噢……”孙信强撇头看了李疏梅一眼,李疏梅微微躺在椅子里,做出一副听他们谈话的高冷模样。
“梅姐要哪副画?”孙信强问。
祁紫山转头望了她一眼。
李疏梅一愣,这件事紫山没和她商量啊,只说来走个过场,没想到她也要演。
她犹豫了下,心想紫山既然没商量,那肯定是让她自由发挥,也说明紫山很肯定不会惊动白皇后。
在李疏梅犹豫时,孙信强又热心问了一声:“梅姐开口就是,价格好说。”
李疏梅说:“去年我有幸参观了‘时代巨匠’画展,在画展里见过两幅崔锐的作品,是他临摹的两幅油画……我想要。”李疏梅原想说出画名《梦》和《橘子,柠檬和蓝色手套》,但转念一想,她作为一个社会姐,说话得恣意点。
于是她扶了下墨镜,双手抱胸,躺在椅子上。
而孙信强却露出一副不自然的表情,李疏梅刚躺到椅子上就觉得后背有些芒刺,不会是她的问题太敏感,让孙信强产生了怀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