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起来胸有成竹,不愿意放弃任何一颗棋子。
李疏梅问:“除了这件‘三角恋’,还有别的事你觉得不平常吗?例如有人对社团产生过不满吗?”
“你是说他们对我的管理方式不满?”
“你利用末位淘汰制管理社团,他们是不是感受到了压力,或者你和某一个人提出过,如果他不努力,可能会被淘汰?”李疏梅不单单是提问,她同样是为了触及对方情绪,试图打破郑奕无法动摇的心态。
“李警官我相信你并不了解什么是末位淘汰制,你如果在一家公司,要面临末位淘汰,你不会认为是公司太残酷,而是觉得自己不够努力……”郑奕的语气里隐隐含着不屑,他也许不是对李疏梅不屑,而是觉得别人根本不理解他,显出几分清高来。
“你情感操控(PUA)了孟申韬,让他觉得自己没有价值,他在恳求你,甚至当着那么多人求得原谅?”
“李警官,你觉得那是情感操控?孟申韬在班上的成绩很一般,他也不受别人重视,是他来了社团以后,才恢复了很多自信,这些我也是情感操控吗?”
“你认为每个人都会死心塌地爱社团?”
“说不上死心塌地,但是没人不爱这个团队。”
李疏梅大声反问:“也许有人早就心存不满,只是你没有察觉,你既然制定了这样的制度,那说明你喜欢掌控的感觉,但是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真的能安于本分被人掌控?”
她语气铿锵有力,如一颗颗掷地有声的棋子,郑奕的脸色很明显出现一些僵硬。
祁紫山能看出,她是在挑动对方情绪,她爆发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能量,前面种种的提问都是铺垫,她用另一种方式告诉郑奕,是你郑奕渐渐失去对社团的掌控,所以你才铤而走险,走上不归之路,彻底毁掉竹林社。
这是一个大胆的设想,也是李疏梅对郑奕最尖锐的试探。
郑奕的脸色出现片刻的苍白和迟滞,是因为他也一定听出了李疏梅话里的意图。
如果他没有早早准备对策,想必会情绪失控,进而被攻破心理防线。
可是祁紫山没有料到,郑奕比他想象的要冷静得多,在短暂的迟钝以后,他笑了笑,反将一军:“李警官,是你太敏感了……他们是我的同学,也是我的同事,我了解他们,他们有自己的梦想,也有美好的生活,不会因为一点点挫折而毁了自己,我也一样,正如我了解他们,他们也了解我,他们理解、支持我的梦想,他们也会一如反顾陪我走下去。”
李疏梅紧抿双唇,她逐渐意识到郑奕内心的强大,要用这些皮面上的提问打破郑奕的心理防线是远远不够的,她准备的其他问题,她不打算再拿出来走走过场。
从她的角度看,郑奕每一个回答都像是提前预设的回答,滴水不漏,但是没有人能够预测别人的每一个问题吧?
那么,郑奕是不是一直在说真话呢,他根本没有撒谎,因为真诚是不需要掩饰的。反之,他如果说的不是真话,他能够做到这一步,他就绝不会这么简单,他内心的强大可能远远不止于此。
可他只有二十一岁啊,准确来说人生才刚刚开始,他怎么能有这样的心境?
她决定再试一招,她将笔记本里一张折叠的A4纸打开,平摊,慢慢推到他的桌前,边说:“郑奕,这是我根据死亡现场还原的图形,你看看,我还原的位置对不对?”
这张图李疏梅画了几天,她通过现场景象还原了每一张家具,每一个物品,当然还有每一个人身处的位置,以及他们的穿戴,因为当时他们在下棋,她甚至还原了他们观棋、执棋的动作。
虽然不能说栩栩如生,但每一个细节李疏梅都力求准确,这也是她对画像工作的态度。
当这张图置于郑奕眼前时,李疏梅忽地发现,他一向镇定自若的眼神蓦然产生了变化,那是一种警惕,也是一种惊惶。
但很快,那神情一散而过,李疏梅捕捉到了,她相信有更多刑侦经验的同事们一定也捕捉到了,在审讯室里,嫌疑人的任何一个细节都逃不开刑侦工作者敏锐的双眼。
这是郑奕今天第一次产生情绪变化,是那种不受控制甚至有些出乎意料的变化。
李疏梅有几分兴奋,她终于感受到自己似乎正走在对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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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以身入局,胜天半子。……
李疏梅越发有了信心,她觉得这张图一定有什么秘密,只不过她暂时还不知道,她问:“郑奕,请你仔细观察这张图,哪个地方有不对吗?”
郑奕点头,低着头观察起画,他似乎在隐藏刚才的情绪变化,因此眉眼也一直低了下去。
不一会,他说:“沈觉和何炜川的位置应该换一下,其他没错。李警官画得真好,好像亲眼见过。”
李疏梅滤过他的夸赞问:“沈觉不是不喜欢孟申韬吗,可她坐的位置,和孟申韬离得反而近?”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就记得当时是这么坐的。”郑奕的语气也低调了许多,没有之前那种自信。
“除了人,你再仔细观察物品有没有画错的地方。一定仔细看看,这对我们破案有帮助。”
郑奕再次点了点头,双手拿起画纸两角,喉结处慢慢在滚动,李疏梅发现他的额角微微渗出细汗。
不一会,他抬起头,右手食指在几个物品上点了点,指正了更具体的位置。
祁紫山内心也轻松了几许,因为此刻谁都能发现,这场对弈,李疏梅已经占据了上风,也许郑奕根本没有意识到李疏梅能画出一张现场图,这完全脱离了他的预测,所以他出现了紧张,对于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他不可能做到从容不迫,他先前的所有表现似乎都是表演出来的,此刻的他才是真实状态。
李疏梅又指着郑奕提出的地方反问:“你再确认下是不是这几个地方。”
郑奕又确认了下,才说:“对,我印象中是这样。”
李疏梅有意露出一丝亲近的笑容,指着画中人郑奕的两只手,“你看郑奕,你戴着手套,这很明显,你没有察觉到……”
明明郑奕之前的证词说他晚上没有戴过手套。
郑奕的脸色瞬间有些卡白,眼神里也出现短暂的不安,他低着头,望着画,眉眼凝住。
不一会,他嘴角颤了一下,像是在笑:“不好意思,我没有关注到我自己,不好意思。”
他露出了破绽,李疏梅很肯定,不过这并不能直接证明他是凶手,但李疏梅已经迈出了一大步,今天的审讯,她可以很确切的说,郑奕和凶手这重身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结束了问讯,大家一起回办公室路上,费江河满脸兴奋,对曲青川说:“老曲,今天疏梅表现太好了,我敢说,郑奕问题很大,这件事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曲青川说:“今天我倒是捏了一把汗,不过疏梅调整得很好,节奏把握准确。”
祁紫山也朝李疏梅竖起大拇指,“真不错啊疏梅。”
李疏梅其实还一直处在紧张的情绪当中,这场审讯下来,她双腋衣布早已湿透,她一次次想要放弃,但又一次次拿起冲锋号,其实她并不觉得自己的审讯有多么好,她可能碰到了些运气,郑奕最后近乎“缴械投降”的表现,她没有想到,当然这其中缘由她到现在也没有参透,也许必须等回办公室大家一起再复盘下吧。
而且她特别想感激祁紫山在审讯中途及时提醒了她,让她没有失去自己的节奏。在祁紫山夸奖她后,她也急忙回了一个感激的目光。
很快大家再次围到罪案板前,费江河率先做出总结:“疏梅的这场审讯里,有几个地方可以证明郑奕嫌疑最大,我说一下。第一,就是疏梅问他孟申韬为何要投毒。郑奕回答得近乎完美,他是在为孟申韬辩护,证明对方不可能犯罪,这种完美的回答在审讯里比较少见,我感觉这个答案他应该是事先准备的。”
“再说第二条,他说那天去劝孟申韬写道歉信,他用过多词句描述孟申韬当时的状态,例如眼泪鼻涕一把抓,还特意描述了孟申韬额头又紫又红,撞墙又自虐。实际上,在此前的描述当中,他很少这样详细描述一个场景,唯独在这里,他仔细描写了孟申韬的状态。试想他为什么要这么描述,一个人因为失恋又撞墙又自虐,这种人的心理一定有些扭曲,或许用词不当,大概就是这个意思,郑奕的意图很明显,他在引导我们,孟申韬的性格有问题,他对失恋这件事非常在意,他有杀人动机。”
费江河分析到这里,大家都点头认可,李疏梅甚至没有发现这么多细节,也许那时候她也比较紧张,无暇顾及这些细节,幸好费江河都一一揣摩下来。
祁紫山笑着说:“老费,这点太隐秘了,我还真没想到。”
曲青川也笑道:“老费这观察力在咱局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李疏梅也跟着笑了笑,马光平又来了一句:“再夸,老费尾巴都上天了。”
费江河却是面带自豪又骄傲的微笑,“不说废话了,我再说第三条。我今天必须表扬疏梅,我没想到疏梅画了一副现场还原图,你是怎么想的?”
大家的目光一起看向她,李疏梅一时还找不到一个非常合适的理由,她就把最初的想法说出来:“很想了解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当时也是觉得这个方法最快,毕竟我也不太会别的侦破方法。”
费江河笑道:“过于谦虚是不行的,你这张图暴露了郑奕的心理。我为什么这么说,因为,现场遭到了很大程度破坏。郑奕也知道,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一旦遭到破坏,将会变得扑朔迷离。所以郑奕一直胸有成竹,他知道我们找不到他的任何破绽,但疏梅的这张图打破了他的心理防线,这让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或许百密一疏,那么他自然就紧张起来,失去了原来的那种从容。他一紧张,就没识别出画里面很明显的手套,与他前面所说整晚没戴手套的话就相互矛盾,他自己先慌了。”
这样解释确实能说明郑奕的问题,李疏梅连连点头,她觉得费江河透彻分析出了郑奕近乎“缴械投降”的心理。
费江河最后铿锵有力陈词总结:“这种种迹象表明,郑奕很可能是本案最大嫌疑人,是他策划了这件案子,又利用糟糕的现场、周密的话术,为自己的行为脱罪。”
曲青川点头道:“老费的分析应该没错。”
祁紫山也说:“那离破案是不是就不远了。”
李疏梅正有些兴奋想说什么,马光平忽然说:“紫山你想简单了,离破案还远着呢。”
费江河盯了马光平一眼,祁紫山问:“老马你意思是?”
“我没什么意思,现在高兴有点太早了吧。”
费江河不耐烦道:“这种话影响士气你不知道?”
马光平反问道:“郑奕为什么要喝两口饮料?他就不怕他自己也中毒身亡。”
费江河略带几分讥讽:“老马你这话问得就很幼稚,这之前不就分析过,他想脱罪。”
马光平冷笑:“我问的是为什么是两口,他喝一口或者更少难道不更安全吗?”
费江河皱着眉,用稳操胜券的语气说:“玩棋的都知道,以身入局才能胜天半子。郑奕也一定知道,只有以身入局,才能让我们彻底相信他就是受害者。”
马光平哼了一声说:“老费,我真不是打击你,你分析得头头是道,可是你能给郑奕定罪吗?你能吗?纸上谈兵?”
马光平的话让大家的兴奋劲冷了一半,费江河马上反驳:“怎么就不能定罪,整天叭叭的像个老太婆。”
“你的分析全部是根据郑奕的证词和情绪做出的假设,我说得直白点,就算今天郑奕承认毒是他投的,回头在法庭,他只要一翻供,他不但能全身而退,还能给我们制造一个刑讯逼供的罪名。”
李疏梅刚才完全没想到这一点,仔细一想,马光平的话并不是危言耸听,今天取到的所有收获,难道不都是大家认为郑奕有罪的情况下得出的?明明祁紫山就和她提起过,不应在没有任何证据情况下做有罪推定。
费江河舔了下唇,语气低了几分,但仍然不屈不挠:“老马,你就是太消极了,当然你年纪大,顾虑就多,你不就是想说找不到郑奕的证据吗?既然我们觉得他有问题,按照这个逻辑我们去找就行了。”
马光平似乎被费江河哪个词刺激了下,冷笑道:“要不说你就是一根筋,这种密室案件,只有一个人存活的案件,你可以翻翻国内外的例子,很难给人定罪,并不是说不愿意努力,而是花了大量的时间,可能讨不到什么好处。”
费江河反唇相讥:“合着你和闫岷卿一样,想着把案子草草结案了事。”
“我可没这么说啊。”马光平脸红了几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要在平时两人吵起来,李疏梅权当看戏,可今天,她并没有任何看戏的心情,反而内心里焦灼无比。
“好了好了。”曲青川双手做出压下的姿势,劝解道,“你们的观点都没错,在我眼里,这件案子很特别,因为外界给我们制造的压力远远高于我们破案的压力,我们很想破案,也很想证明郑奕有罪,但如果没有实质的证据,郑奕哪怕嫌疑再大都不可能被判。”
费江河直截了当说:“老曲,你说个明白话,接下来怎么做?这案子咱们该做到哪一步算是个头,要真是找不到证据,我也认了。”
曲青川眉头紧蹙,像是深思熟虑了才说:“无论如何也不能打消大家的劲头,今天疏梅的审讯非常有效果,老费的分析也很不错,当然老马的意见我们也应该理性对待。既然,郑奕今天对疏梅那张现场画反应比较大,那我们值得再对现场进行复查,找出一些可能我们没发现的细节。”
大家都没回话,也都默认了这个思路,祁紫山问:“曲队,郑奕还审吗?”
郑奕现在还在局里,他是被传唤到局里接受询话,并不是作为嫌疑人接受审讯,在没有新的证据情况下,局里最多也就呆上十二个小时。
再次审讯的意义大吗,李疏梅也在想这个问题,虽然她很想证明郑奕有罪,但马光平的话也让她有了新的认识,虽然之前闫岷卿的话她没听进去,但马光平的话她仔细思考过,现在对郑奕的审讯还有分析就是假定他有罪的前提,就算再三审讯,得出更多对郑奕不利的信息,也并不能说明郑奕就是凶手。
曲青川淡淡说:“不审了,再过一两个小时,放他走吧。”
讨论完,二队立刻去往学校案发现场进行复查。因为发生恶性案件,学校停课了好几天,再次回到学校,李疏梅却看见不一样的局面。
在学校门口,围着一群人,虽然人不算太多,但场面却看上去难以控制,这群人里有孩子家长,也有不少看热闹的路人,当然还有来捕风捉影的媒体记者,他们堵在校门口,似乎也没有什么明确目标,就是无休无止的吵闹,似乎这样就能解决问题。
透过车窗,李疏梅听到了些怨声载道的声音,这些声音主要来自于学生家长,他们认为学校办事不力,影响了孩子们的学习,凶手一直没抓到,也威胁了孩子们的安全。
“你们放心,市局领导正在全力破案,你们放心,案子很快就能破了。”校领导正在尽力解释学校遇到的的困难,而且极力做出保证,市局很快就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车子刚刚在学校门口冒了个头,曲青川急忙叫住了祁紫山:“不走学校大门,紫山,走小门。”
幸亏他们开的不是警车,现场群众并没有注意到他们。
车子又绕了一大圈从学校的应急通道进去了,五个人迅速赶往了案发现场,虽然案子过去有一段时间,但案发现场一直有民警把守,除了警队同志,无人能够靠近,现场环境出奇的安静,连学校的梧桐叶落下的沙沙声都能听清。
对于学校发生这种恶性案件,想要做到心绪平静是根本不可能的,李疏梅再次回到现场时,内心里五味杂陈,如果这是第一次来,她会紧张会忐忑,但今天,她最多的感受是焦虑和不安。
但愿今天,能够发现有用的线索。